“怎么,贺叔叔没给你钱?”
“我不要,我不想花他们的钱了,”展颜抿抿头发,“要不然,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徐牧远筷子好半天没动:“你跟图南分开后,就没再花过他们家的钱是不是?”
他抬眼望着她,眼里有怜悯,他用男人的眼神看自己,一个男人,他爱一个人,就忍不住会心疼她,贺图南不例外,徐牧远也不例外,他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眼神。
展颜不是小女孩了,她一下明白,徐牧远为什么这样看自己,她被很多双来自男人的眼注视过,她是男人们**的载体,不管那些人是否认识她。
“我想一个人生活,”她微笑说,“其实这些年,我没交到很新的朋友,都是泛泛之交,短暂交汇一下,我现在很怕跟人建立亲密关系,因为我不懂怎么维系,我怕把事情搞砸,当然这不是人家的问题,是我能力有限,所以,我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好了。”
徐牧远有些失落地看着她,他听出她的意思。
“你跟孙晚秋,不是一直很好吗?”
展颜说:“孙晚秋不一样,我们小时候就在一起,生活在一样的环境里,可能她更习惯我,也不会嫌弃我,因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本来的面目,她能接受吧。”
徐牧远心想,不是只有她能接受的。
“是因为分手吗?”
展颜摇头:“不全是,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只不过有些事发生了,看得更清些,人来来去去的,都很正常,我觉得应该更顺其自然地活着,就像地里的庄稼,该长长,该收割时收割,其他的,不要多想。”
她说这话时,就像家乡道路两边的白杨树,静默矗立,春来就迎春,冬去就送冬,雷霆雨露都是世间馈赠。
徐牧远觉得跟她说话,非常压抑,她身上有种冷淡的,安之若素的东西,没有渴求,没有憎怨,他为此感到痛苦,而她则只剩淡笔。
她好像一个人能这么过到天荒地老去,活到白发皑皑。
“这里的盐水鸭很好吃。”
谈论食物,仿佛是给对话加上的最后一层朴素,人活着总要吃饭的。
吃完饭,展颜带他在学校里走了两圈,也能闲话几句两京的不同,问他互联网公司里都在做什么。
气氛又明朗几分,只要不谈及那些令人心碎的往事和故人。
“你说多奇怪,我总觉得这里很好那里也很好,但都不及我们家,我觉得,再好的建筑都没我们那里春天的山坡美,没有人能设计出那样的线条。”
展颜真的把他当作可以讲几句心情的人,徐牧远听着,他说:“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无忧无虑,大家都在北区,我现在在北京也很好,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两种好不一样,有时看着北京的高楼大厦,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某件事。”
“是吗?我以为男的不会想这么多。”展颜用一种很温柔的神气看他。
“男人也分很多种,不是吗?”徐牧远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冲动来,他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会珍惜她,可现在跟她说这些,非常没意思,他知道她爱的不是自己,爱这种事,最没道理,就像他觉得谁也比不上她,她走进那家早点铺,看他一眼,他就忘不了了,无法形容,好像那双眼一下把他拽进一个从没见过的世界。
可他也迷茫了,贺图南不爱她吗?可还是分道扬镳,他不敢说誓言,誓言是脆弱的,他们还都这么年轻。
南京的秋意不够深,就像两人的缘分。
等到了冬天,南京和北京一样,会落雪。而香港,则完全大不同,临近圣诞节,节日气氛非常浓厚,贺图南负责策划了圣诞party,部门里大陆人不多,仅有的几人,都稍显拘谨,不是太习惯充分地过洋节。他不一样,他谈吐幽默温文,聪明有趣,有着无穷的精力和应变能力,让人赏心悦目。
party前三天,副执行董事挺着大肚子过来告诉他们,上个项目砸了,他们的客户非常不满,如果三天内不能出一份全新的投资介绍,这个项目,就要转交到美国。
大家只能熬到天快亮还在打电话,一起改文件,这样的生活是常态,贺图南曾连续一周里,每天只睡两小时,同时准备几份财务分析材料,等到参加客户会议时,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睡着,说自己腰疼,需要站一会儿,他站着坚持到最后。
三天过去,一份150页的全新介绍完成,贺图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他大概一直都空着,工作也塞不满,同事们约好去中环的酒吧,一杯加冰的酒入嘴,辛辣的苦夏味儿,桀骜异常,一下从喉咙窜烧到胃里。
他身体本来没那么脆弱的,但还是从酒吧里出来,扶着墙,什么都没吐出来。
酒是暴烈夏天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把两者联系上的,走上街头,到处都是欢笑的脸,迎面走来的面孔,来自五湖四海,这里是香港,不是北京。
北京的圣诞节也不是这样的。
贺图南一个人走在人海里,他很久没时间这么走过了,一个人,和无数陌生的人们擦肩而过。
他突然被一株圣诞树吸引,上面挂满礼物,女孩子会喜欢的那种,黑压压的人头围着看,他也在看,太漂亮了,怎么会这么漂亮呢?
一只手,从人群里伸出来,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手,遥遥指着礼物。
“我开学住校,不再麻烦你了。”
“我猜,你可能要谈恋爱了。”
“你骗我,你说我们会一起的。”
“你会想我吗?”
“我好爱你,图南哥哥。”
那只手落下去,不知是谁的,总之不会是她的,消失于人潮,可手带出来的只言片语,一下把他大脑占据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些东西又找上来,逼着人去接,滚烫,炽烈,像徒手捧了钢水,它还在流,一直流。
他扭头离开,也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走,在最快乐最热闹的圣诞夜里,恍惚置身盛夏,她气他要她住校,他最终答应去接她,他那年多大,十八岁,有且仅有一次的十八岁,那条路,那样黑,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不停骑,不停骑,他累了一天,还要接她,因为她在等,只要她等,他就会出现。那辆破旧的车子,载着他的十八岁和她的十七岁,两人是共生的一体,寄居在人间。
他再也不会那样骑车了,再也不会带任何人,他死在夏天里头了,和那辆车,和那条路,风与星,树与铃铛,统统死去了。
眼前的世界,隔绝在眼膜之外,透过泪水,像洇开的水晶球,贺图南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此刻了,毫无预兆,他挣了许多许多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容易,都要富足,但已经没人要花了。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