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徐牧远手一伸,捂住了展颜的眼,她双脚完全木掉,根本站不起来。
展颜没看到,她被刺目的雪照得像刚从地牢出来的鬼魂。
贺以诚扔掉钢筋,过来背她,她身上裹着徐牧远的棉袄。纸壳旁,是一堆木屑灰烬。
“牧远,回家去,这一切跟你没关系,我会处理。”他冷静下来,脑子从没这么清楚过,他把展颜背起,不让徐牧远再跟着。
一大一小,背影仆仆,雪地里只有那么点行色。
展颜脸贴在他肩头,她听见贺叔叔说:“回家了。”
雪在脚下,展颜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她跟孙晚秋去隔壁村看人放露天电影,人散了,爷爷不知从哪挤过来,背起她:“回家喽!”
爷爷身上是牛槽的味道,他一定刚铡过草。
她头痛欲裂,脸色苍白。贺以诚带她先去的医院,医生替她做检查,他被挡外面,到角落打了个电话:
“谭队长吗?我家孩子找到了。”
对方细问,他没回答,继续说,“我把人打死了,把孩子送回家就去自首。”
展颜没有受到侵犯,她被人打了几巴掌,有软组织损伤,轻微冻僵,医生给她做了复温,交代家属回去可以再多做按摩。
贺以诚带她回了家。
门一开,贺图南几乎跳起来,贺以诚把她轻卧沙发上,她依旧头疼,黑发草乱。
“爸!”贺图南声音不成样子,他太亢奋,以至于不知道说什么,他蹲下来,摸了摸展颜的脑袋,看到她额头的伤,不由抬头,刚张嘴,贺以诚打个手势,他便没吭声。
展颜很困倦,表情有些淡漠,贺以诚扯过毯子让她休息。他把贺图南叫到厨房。
“你听着,颜颜外伤没多大问题,但后期可能需要心理疏导,现在什么都不要问。”
贺图南点头。
贺以诚接了水,拧开煤气灶:“等她醒了,用温水给她擦擦手擦擦脚,我不能照顾她了。”
他心里雪亮。
贺图南眼睛闪烁,满是征询。
贺以诚说:“绑他的,是北区的个街油子,我看到颜颜那个样子,把他拖出来后弄死了。”
他像在自己亲点的邪火里滚了一遭,烧毁了别人,也灼伤了自己。
他水波不兴地说完,目光定在一脸惊愕的儿子身上。
“拘留期间,你们不能来探视,我会跟律师商量,这件事瞒不了颜颜,你缓一缓告诉她。”
贺图南心脏紧到发痛,他说不出,爸你真是太糊涂了。
“你会坐牢吗?”他脸色发白,黑眼珠愈黑。
贺以诚望着他:“不知道,如果我坐牢,你能照顾好妹妹吗?”
那目光,像铁水刺进冰窝,这般烫,又这般冷,贺图南觉得自己从没被父亲这么审视过,仿佛某种秘密交接,他觉得心肺都要裂了,在这一秒间。
“能。”
“好,那就好,我该走了。”
“去哪儿?”
“自首。”
“我去喊颜颜。”
“不用,我不能让她看着我走。”贺以诚顺手关了火,他去卫生间,洗了脸,刮净胡子,出来时展颜在熟睡,他站沙发前,看了看她,然后,走出了家门。
门被带上,贺图南微微一阵子眩晕。
贺以诚不让他下楼,他就站门口,保持着最后送父亲的姿势,直到沙发上有动静。
“颜颜?你醒了?”他蹲下,膝盖跪地,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
展颜声音虚弱:“我想喝水。”她没睡着,她只是阖着眼,脑子像炸了。
“好,等一下。”
她一口一口吞下温水,贺图南端来水盆,打湿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她擦,她蓬头垢面的,脸脏了,嘴巴也臭了,脑子稍微明白点,就要去刷牙。
贺图南便给她挤好牙膏,拿着水杯,让她吐在盆里,可她胳膊抬不起来,摔得乌青,藏在衣服下头。
“张嘴。”他低声说,牙刷伸进去,开始上下活动,展颜一双眼看着他,贺图南却不接她目光,把水杯挨嘴边,“漱口吧。”
展颜吐了几口酸水,她胃里没东西,贺图南给她热了点玉米排骨汤喝。
“贺叔叔呢?”
“出去了。”
“那个人呢?”
贺图南心里狂跳:“什么那个人?”
“就是……”
“我不清楚,别想了,这两天先好好休息,警察叔叔会找你问话的。”贺图南换了水,把她袜子轻轻褪下,她的脚,冻伤了,他低头细致地把每根脚趾洗了,指缝也洗,一边洗,一边缓缓搓揉。
“医生说,再冻久点就要截我脚趾头了。”
展颜依稀记得医生说了这么一句,她脑子浑浑的,下意识说道,水盆里砸起一朵小小水花。
贺图南一声不吭地反复为她清洗。
“我……”
他抬起头,不让她说话:“别说了,先好好睡一觉。”
展颜问:“你哭了吗?”
贺图南眼圈通红,他没回答,用干燥的毛巾把她脚擦干净,拿新袜子套了,展颜躺下,她伸出手拉他:“别走。”
他端着盆,说:“我不走,我去把水倒了。”
“别走。”展颜哀求他。
贺图南把水盆放下,坐到沙发前的地毯上,握着她的手:“我没走。”
展颜就看着他,她憔悴了,脸皱巴巴的,只有眼还是明亮的。
“我是做梦吗?”
“不是,你在家了。”他试图对她笑一笑。
展颜犹似呓语:“我怕我是在做梦,我总是梦见妈还活着,跟我说话,我一睁眼,她就不见了,你也会不见吗?”
贺图南别过脸去,一只手伸过来,他闭了眼,那温热的指头在他脸上摸了摸,濡湿了。
她但凡有一次在火堆熄灭时睡过去,就冻死了。
没人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控制着躯体,不让它沉睡,一直晃动。她累到哭,没有眼泪的哭。
“图南哥哥,”她喊他,“我看不到你。”
贺图南转过脸,攥住她手腕,轻轻放下:“睡会儿吧。”
“我不敢睡觉,我害怕。”她轻声说。
贺图南笼住她的手,挨得更近些,他的呼吸,抵着她的鼻尖:“别怕,这是家里。”
“你别走。”
“我没走。”
他看到她头发里的木屑,拈出来。
“我睁眼的时候,还能看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