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吹着春风,唱唱歌,”展颜很快犹豫起来,“丁老师在课堂上问过我们理想,我读这段,同学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说我是田园派,我不是田园派,我知道田园不是这样的。”
贺以诚沉思般看着她:“是哪样?”
“要干农活,没钱念书十七八岁就要嫁人,生孩子,然后接着干活,生病了也不能住城里的医院,死了就死了,办过丧事,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么个人,因为大家还得干活。我觉得,曾皙说的,一定比这个好,所以他的老师才会赞同他。”
贺以诚一直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聆听着,让展颜觉得,她和他是平等的,他不把她的话当作一个小孩子的呓语和白日梦,她受到了极大的尊重,并为此感到满足。
“贺叔叔,你觉得我是田园派吗?”
贺以诚笑了:“你什么派都不是,你只是向往一种很自由很幸福的生活状态,往大了说,这需要国家安定富强,往小了说,这需要个人的奋斗。”
贺叔叔又把她脑子里朦胧想的,期盼的,说了出来。
她安静地冲他笑笑。
贺叔叔是理想的“爸爸”,但她绝对不会把他看作是爸爸,那是一种倔强的坚持,没有原因。
等贺图南孙晚秋回来,贺以诚一笔带过似的过问了一句,好像局外人。
展颜屋里的凤仙花开了,她要包指甲,可孙晚秋对此兴致缺缺,她只愿意帮她包而已。
“你怎么不喜欢包指甲了?”
孙晚秋嗤之以鼻:“不好看,指甲油更亮。”她的语气和行为截然相反,她很耐心地给她一个个包上。
展颜十个指头像负伤,她微觉伤感,孙晚秋对小时候的趣事似乎都忘记了。
她支着手,孙晚秋随意翻了翻她的错题本,无声一笑,又翻到她的摘抄本,更想笑:
“你还跟以前一样,喜欢抄这些乱七八糟的。”
孙晚秋初中时,只喜欢读《辽宁青年》《故事会》,她们能接触的书少,而她喜欢看最直接最易懂的故事,当成消遣,她不喜欢文学家故弄玄虚,讲一堆大道理。
“怎么会是乱七八糟呢?一中图书馆书籍种类很多,贺叔叔家的书也很多,遇到喜欢的,我会抄下来。”展颜认真说道。
孙晚秋看着句子的出处,嬉笑一声:“这都什么人?外国人吗?外国人知道我们中国人怎么过日子的吗?”
这些人,会教她实实在在需要面对的琐事吗?
比如怎么巧妙躲过爸丢来的板凳,以免被砸伤。
当然,也许仅仅是因为贺以诚家里书目琳琅,而展颜可以毫不费劲地投入阅读,不像她,总想吃点什么。
“我不喜欢抄名人名言,”孙晚秋像是刻意强调,“那都是他们的想法,不是我的。”
展颜不解:“可他们替我们总结了很多道理,能指导我们,如果他说了某句正好你心里也那么想的话,你会很高兴,觉得有人理解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指导,”孙晚秋不屑一顾,“理解?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觉得饿,你给我写什么冷飞白的时候,我又饿又冷,你跟你们老师当时一定穿得暖吃得饱才会有心思聊雪有几种名字。我当时就想,雪就是雪,有再好听的名字还是雪,我知道这个冷飞白有什么用?不如一个馒头。”
展颜脸烧烧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你讨厌我给你写信写冷飞白是吗?”
孙晚秋笑着摇头:“不讨厌,你写我不讨厌,因为我知道你打小就这样,你没有因为在城里上学忘了我,我其实很高兴,虽然会觉得你真无聊。”
展颜不觉得无聊,她知道,她和孙晚秋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改变,她们像两株植物,往不同的方向生长,离开小展庄,离开米岭镇中心校,她们叶子上的脉络就不同了。
她说服不了她去喜欢那些精妙的、直击人心的句子,她也说服不了自己,放弃如饥似渴读各种各样的书籍。
“我不停读书,是为了对抗孤独。”她对孙晚秋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孙晚秋愣了愣:“我知道,你想家。如果让我住在别人家里,我也会不舒服,贺叔叔家很好,但不是自己的所以也就没那么好了。”
展颜不吭声,沉默了一会才说:“贺叔叔很好,我有时跟他说话挺高兴的。”
“贺图南他妈对你好吗?”
“好,她会跟我打招呼,虽然我们不怎么说话。”
两人似乎都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转而说起这几天在城里的见闻。
一觉醒来,展颜几个手指头被染得一片橙红,贺图南吃饭时看见她异常,皱眉问:
“你手怎么了?”
“包了一夜指甲,”展颜说,“等皮肤上颜色掉了,只剩指甲盖上有就好看了。”
不是说好让他帮包指甲的吗?
贺图南瞄了眼孙晚秋,她在专心吃东西,那种神情,只有在学习最用功的女孩子脸上能看见,比方宋如书,她吃东西的状态跟宋如书学习时一模一样。
孙晚秋啃排骨时,最后会咂味儿,反复吮骨头。
贺图南觉得她吃饭时不怎么像女生,反倒像劳务市场的短工,一口馒头入嘴,腮帮子被撑老高,他见过徐牧远的爸爸吃东西。
可孙晚秋吃得旁若无人,她看起来粗鄙,又充满力量。
本来,她还要再住两天,但林美娟提前回来。
当时,贺以诚正在跟几个孩子一起看报纸上的广告:云上二期的房子要启动了,面向全社会征集小区名字宣传语;市政府在那边也要盖新学校,也发了征集教学楼名字的公告。
家里无故多了个人,茶几上,摆着各种吃的,和宋笑在电话里说的一样。
林美娟第一反应居然是贺以诚在外头到底有多少野种?她看到个高高壮壮的陌生女孩子,正一张笑脸,对着自己丈夫。
他们对自己回来的反应,都有些吃惊,但贺以诚最平静,他只是起身,问她:
“怎么回来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林美娟有洁癖,她发现,自己在这一刻,几乎要变成泼妇,那种想上去扇人巴掌扯头发的泼妇,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一跳。
归来旅途上有些念头,已经发芽,并在落地进家门的这刻,无限膨胀。
始作俑者竟然还能如此平静,他凭什么?林美娟觉得胃里一阵剧痛。这还是她的家吗?
“这几天不太舒服,所以先买票回来了。”她竭力保持着正常的表情,包被他接过去,呵,他实在是虚伪的可怕!
“阿姨好。”孙晚秋不等人介绍,先跟她打招呼,林美娟笑了一下,对贺以诚说,“我很头疼,你帮我捏捏太阳穴。”
贺以诚跟着她进了房间。
几个孩子继续低头研究报纸,展颜很兴奋,眼睛亮亮的:“有奖金?不知道多少钱。”
贺图南笑她:“钱迷。”
他说着,瞄了眼她手指头,想看看皮肤上颜色掉了没有。
孙晚秋对文字兴趣不大,但奖金这种字眼,同样深深刺激到她,她对钱有种热烈而直接的渴望。可如果用优美的文字写作文,这是展颜更擅长的。她一向不太瞧得起文科。
房间里,隐约传来低低的争执声。贺图南把报纸一收,说:“我带你们去……”
爸妈卧室的门,突然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
展颜不由转头,屏住呼吸看向贺图南。孙晚秋罕有地露出一种很难堪的表情,低声说:“是不是阿姨看我在不高兴了?”
展颜心跳变弱,她情不自禁和孙晚秋对视一眼,只一眼,两个人仿佛都觉得自己变成了老鼠,那种阴暗的,讨人厌的东西,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