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那策拿出准备好的琉璃瓶只取了一滴忘忧水,玄天九尾狐见状,笑道:“怎么,你不为自己取一杯忘忧吗?”
“来忘忧有八千里,”呼那策并未即刻回答,只是将那琉璃瓶收好,才开口,“起初,我是真的想要一杯忘忧,亦或直接跳进去,忘尽烦忧。”
“可每走一步,每多想一刻,好像脚步就越重,乃至现在我身处忘忧,却再无心忘忧。”
“方才无妄里,叫我丢下所有的忧,可我细细想来,尽是那些忧叫我留下来,不若,就又会如从前那般。”
这话里似乎意有所指,玄天九尾狐惊愕道:“你记起了?”
“未曾窥见全貌,”呼那策垂眸拂过右眼,“只是方才,看见了放下所有忧的自己。”
万事无可忧,也便失去了自身的意义,他神倦心疲,既无人需要,亦还清所有,也就不愿,也不必留下了。
“后生,”玄天九尾狐忽而开口,“你若想记起全部,我能帮你。”
她赐给姬眠欢的两颗魂眼是她最强大的两魂,凤族逆转乾坤时间回溯前就沉睡在二人眼里,靠着魂术躲过回溯,保留着那一段前尘,她觉得,那些月寒日暖,煎熬寿命来寻找呼那策神魂的日子,若是无人知晓就要封存,一如她与玄狼,实在是太令人惋惜。
“我现下知晓的不多,”呼那策手抚上心口的位置,仍能感觉到那朵艳丽的情蛊在簌簌生花,“却能猜到有人为我做了很多。”
“若是这些都被我忘了,怕那狐狸要在赤鸢谷偷偷哭了。”
春寒寂寂,疑冬未了,枝头碧雨潇潇,却是风疾新绿冒。
爱的恨的,哭的笑的,一时不知哪个要在心头绕。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姬眠欢垂下眼不去看呼那策,身后被锁链捆住的手轻微发抖。
“你回来了。”慕容潇心下一喜,连忙走上前。
忘忧险恶,他从前也不曾去过,只怕呼那策一去又是一身伤。
“我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去炎地,你将这个交给师父,”呼那策将那一滴忘忧水交给慕容潇,擦肩而过时轻声道,“然后你在炎地等着,等我找你算账。”
慕容潇浑身一僵,他想开口问呼那策是否记起了什么,却见自己已然握着琉璃瓶被金色的妖力传出赤鸢谷,只得叹息一声往炎地赶去。
赤鸢谷内,残柱狼藉,锁链捆住的妖低垂着头,身上可见点点血痕。
赤鸢谷每日都有雷劫,就是为惩罚当初贪吃龙族的赤鸢,又凶兽流窜,早已成了流放罪人的地点,不过就算如此,此地也极少有人来过了。
呼那策走近姬眠欢,单膝跪在他身边,瞧着那一根根漆黑的锁链,化出鹿角刀抬手就要斩断。
“你做什么!”姬眠欢察觉他的意图,骤然拔高声音,“放开,我如今被关押在这,狼君不该高兴才是,这又是做什么!”
呼那策暂且放下手中的鹿角刀,捏住姬眠欢的下颌,那双金眸里还像他们分别时那样漠然,却蓦地仰头凑近咬住姬眠欢的唇,“安静一点,别吵。”
他手掌拍了拍姬眠欢的脸颊,在姬眠欢愣神时利落斩断了缠绕的锁链,沉闷的玄铁坠落声里,呼那策一把抱起姬眠欢,才发觉那衣衫上的血迹都藏在姬眠欢身后,他眼眸一暗,冷声道:“你若是想要我死,就去祭魂养赤鸢。”
“……哥哥去过忘忧了,”姬眠欢周身僵硬起来,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呼那策为何会得知这个消息,只是试图移开话题,“如今还记得我?”
姬眠欢感觉到搂在他腰间的手收紧,微哑的声音迟迟落下。
“行八千里才至忘忧海,我只迈一步就作罢,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忘你。”
怀里的狐狸好似被堵住了嘴,一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埋在呼那策胸口微微发抖,压抑的抽噎声钻进呼那策心里,一片一片割下心头肉一样疼。
“哥哥……为什么会想起来,不应该,不应该的,哥哥想起来,就什么也不想要,就要走了。”姬眠欢抓紧呼那策的肩膀,崩溃得眼泪不停掉落,很快就润湿了染尘的衣襟。
“我再说一次,”呼那策无奈地蹙起眉,他盯紧双眼红透的姬眠欢,心下一软,却还是冷硬道,“你想要我死,就去祭魂。”
“你肯信神信命,为何不肯信我会成神,能决定自己的命。”
“可是,可是哥哥,没了,从前那样,走掉了,”姬眠欢抬着湿红的眼,压着心下的恐慌,断断续续道,“知道了,就要走了,我想骗哥哥,是因为如果哥哥不知道那些,哥哥会选择留下的……如果不知道天梯,不知道伯父已经……”
赤鸢谷的天阴下来,几道雷光闪过,却是要来雷劫了,呼那策抱着姬眠欢先走进残破的神殿内,将衣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才好好地把他抱进怀里,无论外头的雷劫如何凶悍,都不会闯入神殿内,这也是他那些年在赤鸢谷闯荡探索出来的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祭月吗?”呼那策问。
姬眠欢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记起那些血色的过去,痛得眼前发黑,太阳穴发紧得一突一突地跳动,呼那策察觉他的不安,将他搂得更紧,手轻拍着安抚,一面淡淡道:“你不知道。”
“那五百年,我不是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点一点清醒地看着你,不断寻找那些碎片。”
“你也不知道,我想要离开,是因为我觉得我已然没必要留下,我护住炎地,完成他们给我的寄托,没有人需要我,所以离开了。”
“你更不知道,如果你当初开口,说你想要我,需要我。”
“我就会为你留下。”
他低下头,轻轻用唇碰了碰姬眠欢的唇,心口的酸涩翻涌,“我知道你爱我,想要代替我,可是这样不行。”
“我怕哥哥难过……也怕哥哥受伤,我太蠢,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姬眠欢靠在他肩头,感受到呼那策用妖力在修复他身上雷劫留下的伤,眼眶又是一酸。
“我知道,”呼那策伸手摩挲过姬眠欢的脸颊,他的指腹有常年握刀拿剑生出的薄茧,摩擦着脸颊时带来让人安心的暖意,“我也一样。”
他眼睛顺下来,姬眠欢忍着心头的挣扎抬头,望进一片坚定的柔光。
“我不怕身上的疼,只是对于你,有期待就会害怕,会流泪,一想到你就变得软弱,担心你受伤,担心你掉眼泪,做什么都磕磕绊绊犹豫起来,所以你选这一个懦弱的笨办法,我不怪你。”
“可是你不该这样,这对我,对你,都不公平。”
“分明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为什么不能结束没必要的分离和痛苦,我虽然不常这样多话,但也知道有些事与你需要好好说,认真说。”
耳畔的风声,雷声,雨声,声声凋落。
错过的,遗憾的,偿还的,前尘旧梦纷至沓来。
姬眠欢抱紧呼那策的脖颈,他像是被刀片割过喉咙,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疼,眼角泪不停落。
挣扎的,煎熬的,此刻都不想再计较。
“我想哥哥,想了很久。”他口里终究还是松动下来,眼睛里的泪落到呼那策唇上。
“想哥哥的眼睛,手,嘴唇,想哥哥再看一看我,抱一抱我,亲一亲我。”
“我以前只觉得狐狸耐不住寂寞,那五百年才知道,原来没了哥哥,我才头次尝到寂寞。”
“我只是想骗自己说那些都是昨天,可是不行。”
“只能认了。”
如果呼那策愿意,一起死又何妨。
谁让呼那策一向如此,前尘旧梦,此间山月,从来真心换真心。
叫谁能狠心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