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有。我不喜欢吃胡萝卜。”我说。
“你还挑食!”杨复的声音听起来都要无语了,“地里能给你生吃的就这个,白萝卜你也不吃。那玉米生的你吃啊?土豆生的你吃啊?白菜生的你吃啊?红薯生的你也不吃。让你蒸熟你又懒得弄,你就想饿死。煮鸡蛋一次吃多了你又说噎得慌,娇气死了,你们城里人真是*($&$#¥”
我没说话。
其实,没杨复的时候我是吃的,什么都吃,夹生的冷饭我饿极了也吃,因为我不吃就只能继续饿,饿死了也不会有人管我。
但我敏锐地发现了杨复会管我、甚至心疼我,所以我一次次地试探他,他每次都让着我,我说不吃这个,他就嘴里抱怨,说“你们城里的/南方的可真是如何如何”,身体却很耐心地给我弄别的东西还哄着我吃。
他这样的态度令我真的娇气起来了,本来我是不娇气的。
这个秘密我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杨复念叨了我一阵,自己想通了,说:“算了算了,以后跟我住一块儿就有饭吃了!妈的,不喂你长个一两百斤,我名字倒过来写!”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真的吃上了大鹅炖萝卜,杨复杀的鹅,做也是他做。
他妈妈忧心忡忡地问他鹅是哪儿来的,他说路上捡的。他妈说路上哪儿能捡鹅呢,这是谁家的吧?
杨复面不改色地给鹅拔着毛,说是啊路上哪儿能捡鹅呢,这就是咱家的,我散养的,今儿黎川住咱家来,杀了助助兴。
他妈表示怀疑,说平时没见家里养了鹅啊。
“都说了是散养的。”杨复问她,“那你知道咱家养了多少只鸡不?”
她不知道。
“那还不去数数?哪天我杀只鸡你又得说我从别人家偷的了。”他哄她,“快去数。”
她真去数鸡了。
杨复一边拔着鹅毛,一边看着他妈去鸡窝那边,回头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走近点儿。我就把小板凳挪到他身边,挨着他坐。
他很小声地跟我说悄悄话:“我才不是偷的,是那王八蛋自己逮了给我的。”
我也很小声,问他:“他怎么肯?”
“怎么不肯?不肯老子就打死他。”他的模样眉飞色舞,十分得意,“我往那儿一站,他就吓得想跑,我说你跑得了么,你跑了你家还在这儿,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跑试试?他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他妈一只好肥的兔子就为你那破事儿丢在你家了,算了我懒得找了,你哪天找到了自己吃吧,现在拿只鹅跟我换。他说行行行拿了鹅你赶紧走。我看了一圈,挑了只最肥的,让他去逮了给我。”
我说:“你这不是无赖吗。”
他理直气壮:“我就是无赖怎么了?不然我跟畜生讲道理啊?我倒是愿意讲,也得畜生听得懂啊!我要不是无赖你哪儿有只鹅吃?等下你别吃,看我们吃。”
我讪讪的,没说话了。
“逗你的,”他用手肘戳戳我,笑着来瞅我脸色,“别绷着小脸儿,给哥笑一个。刚逗你的,真逗你的,等下肉都给你和我妈吃,我就拿汤下点儿面条。”
吃的时候,他真就给我和他妈舀了满满两碗鹅肉,打算他自己就捞面条吃。我和他妈妈劝了他一阵,他才吃肉。
……
姨婆家除了破败了很多,院里的牲畜没了,房子大体上没怎么变。
我到的时候,正好大表舅妈一脸嫌弃地从屋里出来,见着我的车,表情马上松缓了下来,探着头快步过来:“黎……黎川啊!”
我小时候刚到村里时,她就已经嫁给姨婆的大儿子好几年了,孩子都生了,分了家住在姨婆家不远。
她那时候很不待见我,据我观察研究,主要是讨厌我妈,村里绝大多数女人都讨厌我妈,觉得她打小就爱出风头吸引男生注意。
而我的存在更是印证了她们对我妈的揣测,觉得我妈果然是个不安分的喜欢乱搞的坏女人,跟她们这些传统贤惠的好女人大大的不一样。
而且我舅还很抠搜地就给了姨婆一点点钱,之后就失联,害得他们家得多养一张口。
不过,钱能使一些人改变价值观。
就像以往杨复就是村里人人憎厌的祸害,可现在大家见了他就杨总长杨总短,杨总记不记得小红小绿小黄小青啊?你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儿的啊,关系多好啊,杨总你还没结婚吧,我们家小红小绿小黄小青也没结婚呢,去了城里,眼界高,哦呵呵呵呵,来家里吃顿饭啊,娶老婆还是得娶一个村的,知根知底,城里女生娇气,还不爱生儿子,我们家小红小绿小黄小青就没这毛病。
连带着我,他们也想攀上,这时候我就不是大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了,而是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当年他们就知道我肯定会有出息,是不是也没结婚呢?
“小川啊,来看姨婆的吗?”大表舅妈站在车旁边,热情地问我,“复子呢?一起回来的吧?”
虽然她女儿因为她和她老公严重重男轻女而跑到城里打工不回来了,但她还是没放弃想把女儿嫁给复子然后复子就会把她的宝贝儿子安排到燕城的大公司里当领导的美好蓝图。
过往我和杨复回村,她总要找理由接近我,让我多帮帮自家人,劝劝杨复和我亲上加亲。我心想这可太亲了。
我说:“就我。”
“哦。”她有点遗憾,叹了声气,马上又笑起来,“来家里吃饭啊!”
我说:“我就是来看看姨婆。”
“姨婆有什么好看……不是,我的意思是,姨婆病着呢,屋里都是病气儿,怕熏着你,你别去了,来舅妈家吃饭。”她说着就去拉后车座的门,“舅妈坐坐你这名牌车……怎么拉不开啊这门?”
“因为锁了没开。”我说完,下了车,把车锁了,朝屋里走去。
她急忙跟在后面一路嚷嚷着:“小川!小川!”
我离门口还有几米远就闻到股臭味,不由得皱起眉头,推开门,差点被熏死。
“说了熏着你……走,去舅妈家吃饭。”大表舅妈来拉我。
我耸了耸肩,挣开她的手,朝臭味发源的姨婆卧室走去。
撩开帘子,我就看到了土炕上很小的隆起的被子,就像野地里小小的坟丘。
我记忆里,姨婆没有这么小的。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