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进卧室,从衣柜下的抽屉里翻出日记本,另一格取出相机,熟练地带上所需要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上梁悦刚才离开的路,整座房子灯光骤灭。
宁城中心夜景繁华,霓虹闪烁,许戚隔着三辆车的距离行驶在梁悦身后。半小时路程,远远见她将车停在路边,附近是一条美食长街,能隐约瞥见路口热闹的烟火气与来往行人。
斜后方的车主刚好把车挪出,许戚立即倒挡停进这个位置,熄灭汽车引擎,暗色中,他与梁悦一起静默地等待。
唇很干涩,可能是上午刚刚补过牙,舌头总是不由自主舔舐右下排那颗牙齿,粗糙的填补材料在舌尖绽开一丝陌生的触感,不知道是缓借,亦或者加重许戚的不安。
车门推开,许戚视线紧紧跟随梁悦下车的身影,她站在原地,向迎面走来的男人露出微笑,相隔的马路川流不息,画面如同爱情电影的节选片段,帧帧闪过。
清晰得刺眼。
脱下白大褂的廖今雪愈加内敛,不损本来的帅气,黑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下摆系进西装裤,介于正式与随性之间的打扮。匀称漂亮的肌肉线条让人很难联想到这是一个每天坐在诊室里的医生。
梁悦走过去时没有注意脚下台阶,高跟鞋踉跄一下,廖今雪扶住她的后腰,随后绅士地垂下手臂,投在屏幕里的画面美好,般配,许戚怎么也拿不稳手里的相机,镜头没有规律地抖动,忽明忽暗。
调整呼吸,摇晃的镜头对准走在一起的两人,梁悦侧头与廖今雪说笑,很少见她心情这样好,笑容也温柔,廖今雪留给镜头依旧只有一道背影,两个身影消失在街角。
许戚没能按下一次快门。
他垂下手臂,任由向来小心呵护的相机砸在副驾驶位,沉闷一声,像在嘲笑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有多么可笑。
这辆开了七年的汽车总是被梁悦以各种理由数落,许戚从前不觉得有哪里不好,可是今天他第一次发觉车内的空气这样窒闷,城市中心的聒噪穿透差到极点的隔音,每分每秒侵扰欲裂的头,再多呆一秒,许戚都会直接吐出来。
车开出闹市,朝一条最熟悉的道路驶去,如同一场无声的逃亡,掠过窗外的街景映入熟悉的广告牌,终于不再溢出一道道令人心悸的强光。
小路崎岖,每次开进来都要废不少功夫,许戚把车停在照相馆前的空地,拿了相机下车。
“谁啊?都不看现在几点了,晚上不开店!”
骂咧的嗓门伴随拖鞋拍打在地上的重响越来越近,卷帘门唰的一下拉开,馆内昏暗的白炽灯点亮许戚脚下一块空地,霎时,久违的安心卷满全身。
良叔摘下别在背心前的老花镜,看清后叫了起来:“许戚?怎么挑了这个时候过来。”
“我......”
许戚抬起手里的相机,默了良久,丝毫没有底气地回答:“我来洗照片。”
良叔眉间挤出一道川字纹,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背过手,转身走进馆里,一句也没有多问,“别忘记把门给我带上。”
许戚卸下全身的疲倦。
他把卷帘门重新拉下一半,摘出相机里的sd卡放到台前,良叔翻过许戚带来的相机,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就能把型号年份猜的七七八八,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模样啧啧数落:“今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老式相机,这种十年前的款式放二手店里卖五十都没人买,拍出来的照片糊得没眼看,只有你了,还拿来当宝贝。”
良叔一贯嘴毒,损人但不刺耳,许戚听着更觉得像关心,低声为自己的宝贝相机辩解:“我买来花了八百,拍照也不糊,没有你说的那么差。”
良叔立马接下话:“那是我教的好,没有相机什么事。”
许戚抿唇笑了笑,没说反驳的话,心中郁结在和良叔你来我往的聊天中渐渐稀薄,消散。
这间不大的照相馆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个年头,开在许戚高中必经的一条路上。
十年前相机拍照用的是胶卷,要进暗室才能冲洗出来,留下来的习惯导致许戚依旧会说‘洗照片’而不是‘打印照片’。良叔说他活得还不如他一个老头紧跟潮流,事实的确是这样,照相馆的服务一路新增迭代,到现在大部分人都改用手机拍照,生意也平稳日上。
店里除了良叔没有其他员工,许戚周末有时间会过来帮忙,不拿工钱,报酬是良叔这里的设备想借都可以借,需要打印照片随时可以过来。
良叔边骂许戚大晚上不睡觉过来打扰他一个老头清净,边把选出来的照片一张张印好。许戚拿起还发热的照片,有他平时拍摄公司外的天空,家楼下的桂花树,小区里只见过一次的流浪猫,还有廖今雪在诊所里,安抚那个哭泣的小男孩。
拍摄的角度毫无技巧可言,仅仅因为画面里的人,整张照片多出一份浓厚的氛围感。
捏住照片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压得廖今雪侧脸模糊一瞬,很快松开。良叔干完活嘴巴终于消停,坐下来对许戚的拍摄成果一张张点评,什么‘结构不漂亮’,‘这猫的神态抓得太憨’,等捻起一张廖今雪的照片,良叔把老花镜推远,紧锁眉头细细打量。
“拍得难看,人挺帅。”
照片一个角还没沾到桌面,良叔重新拿了起来,二次估量完,无比肯定地指着照片上的廖今雪说:“这不是你高中常拍的那个小子吗?”
许戚手腕抖了抖,照片掉到地上,他弯腰狼狈地拾起来。
“你还记得......”
“我没老到忘事的岁数,”良叔最不乐意别人说他老,记性差,点着照片信誓旦旦,“这张脸让我忘都忘不掉,你们怎么又碰上了?”
喉咙略微发干,许戚低声说:“去看牙的时候正好碰见,他现在是牙医,我们还一起叙了会旧。”
“这样...”
良叔嘟囔了几句‘有出息’,剩下一句没有多问,把照片重放回去。
他和许戚认识这么多年,从某种程度上是和许戚一样的怪人,规矩之一,绝对不会过问照片里的故事,再怪也不问,从来只点评拍摄手法。
但这次,良叔鲜少多说了一句。
“从不见你拍人,倒是爱拍他。”
无心一句在平地砸出重重声响,砸得许戚砸头晕目眩。
照片里,廖今雪的侧脸与十年前青涩的面孔交替闪回,像要连根带刺挖出那段被竭力藏起来的两年。
重逢到现在,许戚一直回避对视,回避提起,那段本该和学生时代一起封存在十年前的往事,总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提醒,逃避不代表就此抹去。
与廖今雪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刻在晦暗无光的阴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