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江右有难,”宁倦背手俯视着他们,“你们可以做什么?”
跪在地上的几个富商听出了宁倦的意思。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再重利的商人,在面对这个抉择时,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磕头道:“草民知罪,草民愿散尽家财,为百姓提供作工的地方,为陛下分忧解难!”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草民知罪,草民愿配合官府免费放粮……”
“修筑堤坝本就是草民的一分责,往后石料草民愿分文不取,亲自运送!”
这些话听起来无比赤忱,少年天子的情绪却依旧没什么变化,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情绪,静寂地注视着他们。
几人内心惶惶不已,忐忑起来。
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不会出尔反尔吧?
等耳边乱糟糟的声音都消失了,宁倦才冷淡开了口:“把你们的人领回去,再有下次,带着棺材来领人。”
几个富商还没反应过来。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边沿,慢悠悠添了句:“陛下的意思是,你们可以走了,还是诸位想留下来,一起用个晚膳?”
谁敢啊!
几人不敢再多言,又叩行了一礼,鹌鹑似的退了下去,和来时敲着算盘的鸡贼模样大相径庭。
陆清则望向宁倦,露出个真情实感的笑:“留着他们有用,陛下做得很好。”
宁倦凝视着他,仔细观摩着他面具下微弯的唇角,嘴角轻轻牵了牵:“那老师开心吗?”
“我开不开心不重要,”陆清则正色,“陛下自己怎么想的才重要。”
宁倦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手边的砚屏。
他怎么想的才重要吗?
他想的是,如果不杀那些人,能让陆清则开心的话。
那放过他们也不是不行。
事情算是解决了,陆清则又瞟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撸起袖子:“怎么这么多,分一半给我吧。”
宁倦心里一甜,不想让陆清则费神:“不必,我来就好。”
陆清则也没多想:“那我先回去了。”
宁倦脸色稍变:“别走!”
“我不帮你的话,在这儿干坐着做什么?”
宁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的害羞,抿了抿唇,小声说:“老师坐在边上陪我,好不好?”
陆清则莫名其妙:“不好。”
“……”宁倦沉默了一下,闭了闭眼,分了一小半文书,放到对面,“老师慢慢来。”
师生俩人坐在书房里,一人一堆公文,相对而坐。
陆清则翻开查看,发现都是各府递来的公文。
初至江右,将潘敬民等人逮走后,宁倦火大无比,命锦衣卫抓了所有治水不力的官吏,大大小小全下了狱。
若不是救灾更重要,恐怕会当即将人全部提出来问斩。
现在各府的官署空空荡荡,大牢满满当当,下头的人惴惴不安,生怕不小心做错什么,要被追责,便干脆事无巨细地报上来。
早上俩人去洪都府,也是为了解决类似的琐事。
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事全压过来,甚至连某府需要新增多少间安置所,也要来问问宁倦的意见。
实在是过于冗杂了。
年轻气盛的皇帝陛下精力旺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这还只是一个省的文书,将来得掌大权之后呢?
陆清则掀起眼睫,越过面前层叠如山的文书,朝小皇帝瞥去一眼。
明晃晃的日光漏进书房,勾勒出少年俊美干净的轮廓,也清晰地映照出三分肉眼可见的疲惫。
宁倦的眼下已经有了浅浅的乌青。
原著里暴君高度集权,搞得朝廷内外血流成河。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眼里揉不下沙子。
凡贪污受贿者,杀,凡鱼肉百姓者,杀,凡尸位素餐者,杀……出发点是好的,但水至清无鱼,酷厉的统治并没有让大齐走得更远,压抑的后果,便是大规模的起义叛变。
陆清则自然不想宁倦走上这样的路。
他早就想提此事了,只是清楚宁倦性格里执拗的那一面,没有贸然开口。
既然宁倦已经懂得了放过江右那几大富商,现在应该也是提及的时机了。
宁倦被陆清则盯着,简直如坐针毡,想努力忽视陆清则的目光都不行,最后还是耳根发红着抬起头,忍无可忍问:“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托着下颌,指尖点点面前这堆玩意儿:“果果,那些涉事下狱的官员,你打算怎么处置?”
宁倦略微一顿:“老师想让我宽仁以待吗?”
陆清则摇摇头,加重了语气:“我说过,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的想法。”
宁倦垂下眼,神色很认真:“老师当真想听我的想法?”
陆清则点头。
“我觉得,”宁倦漆黑的眼底透着如冰的寒意,语气凉薄,“将他们丢进那个尸坑之中,先乱箭射杀,再掩土活埋,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他能理解原著里暴君的某些做法,就比如现在,情感上,他认同宁倦的想法。
但理智上……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酷,宁倦也迅速调整了神态,冲着陆清则露出个纯善的笑:“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他慢慢拿起一份文书翻开,语气缓下来:“若是人都杀光了,反而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各处空位太多,也不利于江右恢复。犯大错者诛之,犯小错者暂时放归原位,待事后惩戒。想必在牢里关了这些日子,他们也足够老实,不敢再吃闲饭——江右的杂事太多,我不该被杂事困于书房之中。”
宁倦声音还带着清朗的少年气,但条理清晰,语气沉肃。
陆清则轻轻松了口气,凝视着宁倦,有几分欣慰:“果果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
宁倦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不是陆清则期盼的仁善君主,仿佛条天生喜欢见血的狼,对于那些犯事的官员,只想全部诛之而后快。
但为了陆清则,他愿意宽宏大量,做陆清则心目中张弛有度的仁君。
这样会让陆清则高兴。
只要满足陆清则对他的所有期待,陆清则就没有理由离开了,不是吗?
虽然之后会把部分犯事的官员放出来干活,但眼下的活儿还是得先解决的。
陆清则心情不错,收敛心神,开始帮着宁倦处理。
书房内静悄悄的,唯有翻页与笔落在纸上的轻微沙沙声,气氛祥和静谧,暗卫与侍卫都守在外面,不来打扰两人相处。
不过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
郑垚又风驰电掣地从大牢回来,并且带来个好消息:“陛下,潘敬民招了!”
陆清则略感惊讶:“这么快?”
郑垚呲了呲大白牙,露出个略显凶残的笑:“用了点小手段。”
被宁倦不咸不淡地剜了眼,他赶紧收敛起满脸的煞气,免得吓到陆清则。
陆清则倒没被吓到,好奇地接过摁了个血手印的状纸,和宁倦凑在一起看。
潘敬民如实供述了自己与卫鹤荣的关系。
他每岁向内阁首辅卫鹤荣孝敬银两,多年下来,有数百万之巨,所以他的官途一路坦荡,年纪轻轻就晋为江右巡抚。
来到江右,把控了军政大权后,潘敬民就把视线放到了平头百姓上,巧立名目私征火耗,火耗能高至百分之五十,生生把富庶的江右扒皮抽筋,又敲骨吸髓,累积下百万白银与数十万黄金的身家。
卫鹤荣承诺了,再过两年,便将他调去南直隶。
这也是他捂着江右水患消息的另一个原因——这可都是和政绩挂钩的。
没想到这件事越捂越大,直接把皇帝给捂来了。
本来在潘敬民心里,独揽大权的卫首辅比皇帝陛下可怕多了,只要他咬死了不出卖卫鹤荣,卫鹤荣就会救他,毕竟他还有来往的证据。
卫首辅出手了,皇帝又能如何?
但他没想到,赵正德那蠢货,信誓旦旦地说账本已经被水冲走了,转个头,账本就落到了皇上手里。
连日的拷问早就让潘敬民精疲力竭了,赵正德的账本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倦看完状纸,掀掀眼皮:“账本呢。”
锦衣卫前段时间把潘府的每一寸瓦都给翻遍了,就是没找到潘敬民的私人账本,以及与卫鹤荣往来的信件记录。
郑垚的嘴角抽了抽:“这个……”
看他迟疑,陆清则反而来了兴致,兴致勃勃地转去了视线:“哦哦?”
宁倦无奈地朝郑垚点了点头。
“潘敬民生性多疑,得知陛下南下后做贼心虚,更是恐惧,就将账册裹好,藏进了……”郑垚略微一停顿,脸色古怪,“潘府猪圈的粪堆里。”
锦衣卫就是再兢兢业业,也不会敬业到想去掏粪啊!
陆清则:“……”
姓潘的,真有你的。
宁倦两指轻敲了下桌面,面无表情道:“将潘敬民带去洪都府,叫他自己亲手把账本掏出来。”
不用派自己人掏,郑垚顿时舒展了眉目,露出个十分灿烂的笑,咧着嘴道:“臣这就去办!”
郑垚黑旋风似的冲出去,啪地一下,正踮着小碎步进门的长顺差点被拍成张纸。
郑垚一贯看不上阉人,不过长顺是宁倦身边伺候的人,他就算不屑也不敢驳宁倦的面子,连忙把他拽住,道了声不是,才咕咕哝哝地走了。
长顺被撞得头晕眼花的,进了门,晕乎乎地道:“陛下,奴婢去找那位林公子把陆大人的帕子要回来了,不过林公子把帕子洗了……”
说完话,才注意到陆清则也在屋里。
长顺捧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陆清则满头雾水,十分迷惑地一伸手,将那条帕子勾到指尖,缓缓打量了两眼。
然后挑高了眉,望向宁倦,淡红的唇角要笑不笑的:“哦——陛下,解释解释?”
宁倦:“…………”
宁倦绷着脸,再次在心里把郑垚和长顺臭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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