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后, 大赦天下,取消了宵禁,临安府本就是大齐首屈一指的繁荣地, 夜市更是格外热闹, 灯火辉耀, 叫和声此起彼伏,小贩挑担往来, 沸反盈天。
戴着面具的陆清则走在人群里, 便没那么显眼了。
段凌光每晚会登临湖边的画舫, 在画舫上游览,醉生梦死一晚,隔日清早才下船回家——都不用陈小刀去打听,随便逮个路人都知道。
夜里没白日那么燥热, 湖边清风阵阵,陆清则一路溜达过去, 权当是散心了。
宁倦在他身边时,恨不得把他揣起来走, 就算宁倦不在身边,身后也总是跟着几个暗卫, 行动不便。
虽说是为了他的安全, 但随时随地被人盯着,很不好受。
难得能一个人清净点。
此时华灯初上, 画舫零零散散的,湖边尤为热闹,灯火辉映, 湖面上是一道风景, 湖水里是另一番风景。
大多画舫还未靠岸, 段凌光是湖边的名人,他来了,整条街都会热闹起来,陆清则也不担心会错过。
从行宫走到这里,他有些气喘,扶着柳树驻足,偏头便觑见不远处有位老婆婆在卖花。
是亭亭玉立的粉荷,上头还沾着水露,像是才摘下来的。
陆清则匀了气息,移步过去,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婆婆,买支荷花。”
老婆婆笑眯眯地把花递给他,见他身形单薄,又抓了一大把新鲜的菱角,兜在荷叶里递给他。
陆清则笑着谢过,老婆婆又咕哝说了几句临安话。
他歪歪脑袋,只能听懂零星几个字。
但左右无事,也不妨碍他聊起来:“婆婆,临安府夜夜都是这么热闹么?”
老婆婆也听不太懂他的话,又说了几句话。
俩人鸡同鸭讲,陆清则捻着荷花瓣,陷入沉思。
附近忽然传来声笑:“也不是夜夜都这么热闹,只是七夕才过,大伙儿还没玩够。”
陆清则恍悟,七夕啊。
掐指一算,七夕当日,他还躺在集安府的官署里昏迷不醒着,醒来又修养了几日,哪知道今夕何夕。
不过就算他没生病,以江右的情况,也不可能有人有心情过这节日。
他扭过头,看向发声的人:“多谢兄台解惑。”
对方站在柳树下,手里拿着把扇子,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客气了,我看朋友像是京城来,对临安府颇有困惑的样子,正好我也对京城很好奇,不如一同泛舟游湖,聊聊天地?”
陆清则眯了眯眼,片晌,微微一笑:“好啊。”
站在柳树下的人分花拂柳,步出阴影,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颇有些风流倜傥:“我的船已经过来了,请。”
说话间,果真有一艘画舫停在了岸旁。
陆清则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抱着荷花和一兜菱角,从容地跟过去。
那人利落地上了船,转回身想扶一下陆清则。
陆清则朝后避了避,淡声道:“多谢,我自己能走。”
对方耸耸肩,也不在意。
待陆清则上了画舫坐稳,画舫便慢慢划向了湖中心。
附近还漂着许多游船,大大小小,各种式样,精巧如雕琢的物件,靡靡丝竹声伴着水声阵阵,迎头照面的风掺着凉意,满湖的荷风伴着脂粉香。
画舫上倒没有什么美人如云,只有几个小厮,弯腰给俩人斟了酒,便乖觉地退到了船尾。
陆清则腰背笔直如松,稳稳当当地坐着,心思却一
时没收住。
上回宴席,最后的娱乐活动是游湖,这回那些当地官不至于还请宁倦游湖吧?
今晚这么多船,鱼龙混杂的,李洵等人应当也不敢。
真不敢想象,要是在这儿撞见宁果果会发生什么。
应当也不会发生什么吧?
他不过就是避开暗卫的视线,一个人出来走走罢了,小崽子顶多和他发个小脾气。
陆清则漫不经心想着,玉白指尖转着白玉酒杯,并未饮酒。
对面那人看他不动,恍悟:“兄台是不是不会喝酒?疏忽了,我叫人换成茶。”
“不必。”陆清则收回望着外头的视线,“泛舟游湖,美景美酒,不必因我折损兴致。”
年轻男子也不客气,自顾自饮下两杯,才开口:“既是我待客不周,那就请阁下先问,我来答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清则似笑非笑:“当真?”
“当真。”
“嗯,”陆清则轻描淡写道,“那阁下觉得,大齐眼下的情势如何?”
张口就是天下大势,对面的人忍不住笑:“凡夫俗子,不可妄议政事,朋友,你胆子挺肥啊。”
“反正也不是天子脚下,”画舫在水面上轻微晃着,陆清则安然不动,唇角的弧度未改,“议论议论又如何。”
“说得也是。”对方一副深觉有理的模样,点了点头,“那我就直说了,我觉得吧,稀烂。”
“……”陆清则,“听起来你的胆子比我的肥。”
“这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陆清则心道,也没让你说这么直白。
“先皇醉心修行,不理朝政,在位二十多年,积弊良多,导致权佞当政,贪官横行,地方官阳奉阴违,朝廷里阉党与内阁热闹地打成一团,内阁获胜后,又以内阁首辅为首,形成了新的党派,”对方也不避讳,摇晃着酒盏,谈笑自如,“我远在临安府,也听说过不少京城传来的事,卫党如此嚣张,恐怕那位卫首辅也始料未及,控制不了了,养蛊终被反噬啊……哎呀,一不留神说了这么多,这是可以说的吗?”
陆清则安静听着,颔首:“隔墙无耳,自然可以。”
“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陆清则身体微微前倾,温润沉静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人的脸:“阁下都发表对先皇、朝廷和卫首辅的见解了,不如再大胆点,说说对当今陛下的见解?”
这一回,侃侃而谈了许久的年轻人却安静了下来,指尖搭在酒盏边沿敲了敲,才出声道:“江右的事,我也听说了,倒是很出乎意料。我想皇帝陛下冒险亲自降临江右,原因有三,一是为了抓卫首辅的把柄,二是为了拯救灾民于水火之间,三是为了博得声名。真没料到,陛下竟是这般的人。”
“哦?”陆清则挑起眉毛,“你原来以为的陛下,是什么样的?”
对方又安静了片晌,吐出几个字:“嗜杀残暴、冷血无情、不择手段。”
湖面的风泛着凉意,陆清则却毫无所觉,脊背不知何时绷紧起来,盯着他没吭声。
年轻男子又镇定地饮了一杯酒:“你都问我三个问题了,公平起见,也该我问你了。”
陆清则预料到了他想问什么,语气淡淡:“请说。”
“陆太傅,你不是临安府人么?”对方笑道,“怎么连临安话也听不懂?”
陆清则眼也不眨:“离开多年,听到乡音略有恍惚罢了。倒是段公子,你一语道破我的身份,像是处心积虑已久,派人盯着我,看起来更是可疑。”
段凌光叹气道:“是很久,从听说你还活着开始,我就在猜想你会不会来了,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或许无独有偶呢?”
居然直接就说穿了。
陆清则瞥他一眼,指尖甚至都没颤动一下,剥了个菱角,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看他那么四平八稳的,竟连一丝情绪起伏也无,激动得恨不得跳进湖里游三圈的段凌光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拍案而起:“老乡?是老乡吧?不是老乡你特地找我问小皇帝做什么,别装了啊,我都猜到了!”
陆清则往嘴里递了个菱角,语气平静:“嗯。”
段凌光激动得凑到他面前:“我来了七八年了,你呢?”
陆清则:“比你晚一点。”
“……”段凌光哐哐拍桌,“你怎么这么淡定?你都不激动吗!”
陆清则测了测自己的脉搏,感觉心跳应该没上八十,想了想:“还好?”
方才在岸上见到主动来搭茬的段凌光,他就生出丝疑惑了,等到坐下来,听他那番言论,他就隐隐猜到了,心里确实没多大起伏。
陆清则的冷静十分能感染人,段凌光的情绪很快冷却下来,默默坐回去跟着一起剥菱角,嘴上碎碎念:“我这位原身是被继母陷害,推进水里淹死的,我加班猝死,再睁眼就出现在这儿了,幸好看过点原文,了解点剧情……”
陆清则听他倾诉着,又往嘴里放了个脆嫩清甜的菱角:“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说说,尽管说。”
“既然你对陛下那样看待,”陆清则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打算按原剧情走吗?”
段凌光果断摇头:“不。”
段凌光也往嘴里丢了个菱角,权当下酒菜,摇摇手指:“上辈子当社畜,这辈子做咸鱼,谁爱造反谁去。原书主角都斗不过你家小皇帝,更别说我了,留在临安府不挺好的?家有豪宅,腰缠万贯,不愁吃喝,闲得发霉了还能宅斗一下,调剂生活,多滋润。”
看他表情真挚,对原来的发展路线唯恐避之不及,陆清则确认他所说的都是真心话,嘴角弯了弯,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抬起的手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下去。
宁倦总担心陆清则会遇到危险,下江南前,命人改造了一个袖里飞箭。
很是精巧的小玩意,扣在手腕上,几乎察觉不到重量,里面有三枚淬了毒的袖箭,轻轻按动机关,毒箭便能嗖地飞出,讲究的是个出其不意。
无论段凌光是不是同乡,他都不太想杀一个未曾做某件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