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展开血洗时,陆清则刚在渡口登上段凌光的货船。
他从驿馆里脱身后,骑马远离了那处,天光稍亮时,终于见到前头有个村子。
整夜疾行,就算是裹着厚厚的披风,陆清则浑身也在嗖嗖发凉,四肢僵硬,想了想,便拍拍马,放马离开回驿站去,走进村中,问村民要了点热汤,暖了暖手脚。
村里似乎在办丧事,见有过客,村民很热情地递了碗热汤来。
天蒙蒙亮着,村里人并不是很舍得点蜡烛油灯,全靠大雪折射的微光看路,模糊中只觉得这个过客气度雍容,清隽疏朗,似乎不是一般人物。
但也没太在意。
南来北往的,不少商客路过村子时,也会歇歇脚,什么人物没有过。
陆清则喝了口热腾腾的羊肉汤,羊肉驱寒,四肢百骸都涌过暖流,身子也没那么发寒了,舒服不少,看村里热闹,随意多问了句:“是有人过世了么?”
村民忍不住叨叨两句:“人本来是不行了,村里都准备着呢,没想到都要往棺材里放了,人又突然醒啦!”
还有这等事?
陆清则笑道:“新岁将至,也是好事。”
“是啊,大过年的死人,多晦气。”村民小声感叹了声,“这位公子是赶路回家吗?”
陆清则顿了顿,摇头:“刚从家里出来。”
村民疑惑地挠挠头,还想再问,陆清则转眸看到棚里一只驴子,估摸了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和声和气地问道:“这位大哥,驴子卖吗?”
喝完那碗汤,陆清则骑着新买的驴子,戴上风帽斗笠,慢悠悠地朝着渡口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数个时辰之后,一队锦衣卫骑着快马赶到村中,急匆匆地将村里没用上的棺材花重金买走,因为太过紧迫,也没注意村民的随口闲谈,几个时辰前有个买走驴子的青年。
陆清则并不知晓自己离开后的情况,不过即使知晓了,也不会太在意。
那副时常戴在他脸上的银面具已经丢在火场中,大概都被烧融化了,就像束缚在他身周的一切,陡然都随着他的离开而远去。
该操心的都操心完了,他不再是帝师了。
陆清则没有特别紧迫地赶路。
他身上的东西基本都丢在大火里烧完了,就剩出发漠北前,徐恕给的两瓶药丸、几两碎银、早就暗中伪造好的路引,以及在村里买的干粮和水囊。
去渡口的一路上,他特地避开了可能有锦衣卫路过的地方,免得好巧不巧,撞上个把熟人。
这会儿他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京城应当很热闹。
藉由此事,宁倦可以顺藤摸瓜,对那些从前不好下手的王公贵族下手,清除一些从崇安帝时就存在的沉疴旧疾。
等该清理的人清理完了,开春便是春闱,新鲜血液补进朝廷,他相信在宁倦的手下,修剪枝叶后的大齐会重新生机勃勃,再次强盛起来。
至于其他的……
宁倦现在,应当很伤心吧。
过段时日便好了。
宁倦还很年轻,就算他是皇帝陛下,如今见过的东西,也因年龄的限制太少,等再过几年,少年蜕变成青年,阅历丰富,成熟起来,这丝偏执的感情,应该也会随之淡去。
或许以后宁倦回头想想,还会为自己曾对自己的老师动过那番心思,感到不可思议。
陆清则心想着,走了几日的路,终于到了和段凌光约定的码头,在码头附近隐蔽地等了一日,码头附近戴着风帽斗笠的人不少,他也不甚显眼。
当夜,段凌光的船如约而至,停靠在码头,下船补买些食物。
看到陆清则牵着小毛驴悠哉哉地走来时,段凌光又是舒口气,又是觉得好笑,连人带驴请进船上,上下打量他,调侃了句:“我还以为我见着张果老了。”
说着,看他那张过于显眼的脸,忍不住又道:“你怎么不戴面具?也不怕惹人注意。”
陆清则不太明白这个逻辑:“路上就没什么人戴面具,我若是戴了面具,岂不是更惹人注意?”
说着扭头拜托了下:“对我的驴好点。”
段凌光一时语塞,跟他没法说去,看他被风吹得脸色苍白,近乎透明似的,赶紧带着他钻进了舱室里,倒了杯热茶推过去,然后往椅子上一瘫:“你这动静闹得,知道你家小皇帝都在干些什么吗?我沿途坐船而下,听得当真是冷汗直下,一想到我若是按原先的轨迹走,会遇上这么个宿敌,人都要厥过去了。”
陆清则能想象到京城的动静,自在地抿了口热茶:“我就当你在夸我家小崽子了。”
段凌光挑高眉:“看你这样子,过来的路上,肯定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京中耳目的地方,没听说过京中传来的消息,所以我猜你肯定没想到一点。”
“什么?”
“小皇帝把你‘停灵’养心殿,亲自在殿里为你守灵,听说气得一群官员在宫里跪了许久。”段凌光戏谑地看着他,“这点想到了吗?”
陆清则摩挲着茶杯的指尖一顿,垂下长睫,声音听不出喜怒:“胡闹。”
段凌光摸出扇子,不嫌冷似的摇了摇:“看起来你家小皇帝比你想的,还要更在意你几分啊。”
陆清则只是喝茶,没有接茬。
段凌光在脑中整合了下自己丰富的理论知识,提醒他:“总之,你得当心点,若是被你家小皇帝发现你其实没死,只是借假死脱身,那他现在有多痛苦悲伤,到时候就会有多暴怒,你这身体,八成是撑不住一篇虐身虐心文的。”
陆清则眼皮跳了跳,有点糟心地放下茶盏:“你到底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段凌光:“也就还好啦,你这是什么语气,你在看不起我的爱好吗?”
“……”
陆清则安静了会儿,也不免顺着段凌光说的思路想了想。
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现在的行径,在宁倦心里无异于是背叛。
按着宁倦那狼崽子的脾气,若是得知他是假死脱身,恐怕不止是暴怒,会……恨上他,恨不得杀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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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则垂着眼帘,想起自己留在陆府中的那封信。
毕竟他还是不太放心宁倦。
宁倦若是在他去漠北时,到陆府看到信还好,顶多会觉得,他是不好与他当面交代这些话,毕竟师生情分被他亲口斩断了,许多话他的确不当说。
但宁倦若是在他假死后才看到这封信,冷静下来后,不免会因为这封信起疑心,届时恐怕会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挨个排查审问一遍。
其他人他倒是不担心,知道此事的,只有那个死囚犯和段凌光。
掐指算算时间,今日那个死囚犯正代替他下了葬。
他与那人做了交易,将他的家人送离京城,赠银万两,保一生富足。
一个诏狱中不起眼的死囚犯,应当不会入皇帝陛下的眼,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既已入土,宁倦就不会轻易再掘开墓穴查看尸体,况且一具焦尸也看不出什么。
宁倦总不至于找上段凌光吧?
陆清则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一线可能与段凌光说了。
段凌光当然也怕冷,顺手倒了杯酒,喝下暖暖身子,咂舌道:“知道了,你还是太心软了,难怪你家小皇帝会被你宠坏。我提前打打腹稿吧,不过应当没关系,在小皇帝眼里,咱俩也就在临安有过一次接触,他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也不会来找我。”
陆清则喉间有些痒,低头闷闷咳了几声。
段凌光听他咳起来就心惊胆战:“你去歇着吧,我真怕你把自己咳散架了。”
陆清则在风雪中行了几日路,的确也有些疲累,沙哑地应了声,去了段凌光给他准备的舱室歇着。
事实证明,段凌光猜到了一半,又没有完全猜到。
货船一路南下,行了不到两日,再次靠岸之时,就被拦住了。
码头上哗啦涌上一群青衣锦衣卫,为首的还是个熟人,陆清则在门缝间一瞅,是郑垚身边的得力干将小靳。
小靳掏出令牌,冷声厉喝:“奉圣上御令,着段凌光回京审查,违抗者斩!”
陆清则:“……”
段凌光这个乌鸦嘴,宁倦还是察觉了吗?
不过看锦衣卫的动静,只是来带段凌光去问话的,而非搜查货船找人,看来宁倦没有怀疑他假死。
只是怎么会怀疑到段凌光身上?
再怎么怀疑,也是怀疑陈小刀、林溪等人吧。
因着早先就有了心理准备,段凌光倒是没有意外,拍拍陆清则的肩:“你在船上躲好,我很快回来。”
说着,便坦然地摇着扇子走出去,跟着锦衣卫走了。
段凌光身边有两个很少说话的侍从,得过段凌光的吩咐,将船停靠在码头,等着段凌光回来。
锦衣卫一路快马疾奔,当天深夜,段凌光便被锦衣卫押送着,带进了重重深宫之中。
出乎段凌光的意料,这回他面对的,不是那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在偏殿等待许久后,他见到了传闻里的皇帝陛下。
少年天子身上的青涩已经被磋磨得近乎消失,到底是尊贵无双的天潢贵胄,从他年轻俊美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痛沉郁的情绪痕迹,居高临下望过来时,漆黑冷锐的眼眸中只带着帝王的压迫感。
那目光太过扎人,一瞬间段凌光甚至产生个错觉,仿佛小皇帝看出了他不是原来的段凌光。
这个荒谬的念头很快被他丢到了脑后。
怎么可能。
段凌光偷摸打量宁倦时,宁倦也在淡淡看着这个陆清则的同乡。
这个人身体里的灵魂,或许和陆清则一样,也不属于此间。
他收回打量的眸光,嗓音带着几丝沉沉的冰寒:“这是你派人做的?”
段凌光正疑惑什么东西,就看到皇帝陛下身边的太监托盘里的东西。
看到那玩意,段凌光心里一悚,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了。
是灵牌。
陆清则随着宁倦路过临安府时,去陆府祖宅一探之后,想给原身也放个灵牌供奉着,请他帮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等他们走后,段凌光就让人做了个灵牌,藏在了陆府祖宅灵堂
没想到这灵牌居然给小皇帝的人找到了,还送来京城了!
完了。
段凌光顿感头皮发麻,仓促之间竟然找不出解释来。
他该怎么解释,陆清则人还没事的时候,祖宅里就多了个灵牌?
小皇帝要是觉得是他咒死了陆清则咋办?
宁倦冰冷地盯着一时说不出话的段凌光,漠然地想,这几日,陈小刀审过了,林溪也审过了,就连范兴言和陆清则手底下的官员,也都被问过话,所有与陆清则相熟的人,都未曾发现过什么异常。
那具他亲眼看过的尸体,与陆清则的身形也别无二致。
他心里曾生起的一丝微渺而荒谬的希望,在这块灵牌送来时,也彻底泯灭。
从在临安时,老师就怀有死志,想要离开了吗?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对他怀有杀意,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提前写下了一封绝笔信……
宁倦面上没有波动,心口却似是插进了把带毒的尖刀,缓缓地搅动着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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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告别此间的灵牌吗?
老师会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