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在我的身边!
我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玄武,她到底放弃了什么,又要面对什么?
这样一想我就再也站不住了,立刻转身就要往里跑,可刚刚一转身,就看到凌四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她的手上挽着一件皮裘,轻轻的道:“小王爷,夜深风寒,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吧。”
“你让开,我要去见母亲!”
我伸手一挥,正要往里走,谁知她又挪了一步挡在我的面前:“小王爷,夫人和皇上有要事相商,有什么话——”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她的嗓子有一种奇怪的哽咽,然后才说:“还是等将来,再说吧。”
将来……?
我不懂,不过看着偏殿里静默的样子,也许阿爹和她真的有很多话要说,我真的要问她,明天也还有的是机会。
这样一想,我就没有再坚持,转身便走,凌四却又把那件皮裘奉到我的眼前:“小王爷,加一件衣服吧。”
我愣了一下,今晚这个女人有点奇怪,怎么老是要我多穿一件衣服?待会儿我就要回府了,周围有的是火墙,再冷也不止于需要这个。
于是我没有理她,转身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应该接受她的好意。
因为那一天夜里,草原上真的起了风雪,狂暴的北风夹杂着冰冷的雪沫充斥着整个天地间,冰雪封天,呜呜的声音好像上天的怒吼,苍茫的天地间没有了光明,只有无尽的寒冷和暴风的肆虐。
……
玄武国的政变,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突然发生的。
比其王赫连炎蛰伏已久,但其实他并非完全没有动作,而是在暗中得到了八部的支持,在这样的夜晚一击而起,御营亲兵与皇城护军展开了殊死的较量,血染殇阳。
在这样的大事发生时,玄武的王,我的阿爹赫连城却没有立刻到场。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疏忽至此,只是等到他赶到的时候,玄武国已经陷入了一片战乱当中。
而我,也已经离开了殇阳城,冒着狂风暴雪往南行。
是凌四和阿郎带我走了。
当阿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没有防备他,所以他才会一击即中的将我打昏,等我有些清醒过来的时候,战火硝烟四起的殇阳城已经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而我们面对的,就是狂风呼啸的草原,没有接受凌四的那一件皮裘的确让我吃尽了苦头,但为了让我好过一些,他们两几乎是将我夹在身体的中央,慢慢的往南行。
冷,好像连全身血液都要被冻僵一样的冷,唯有他们间或相交的目光,能传来一点点暖意。
我从不知道凌四这样的女人也会有这么温柔的目光,就像我不知道自从洛木娜成为阿爹的侍妾之后,阿郎还会用这样充满爱意的目光看另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我已经哭不出来,也没有心思再去弄懂什么,又是一阵狂暴的风袭来,我在他们两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头顶已经换了一片天地。
我看到了一个面容尽毁,狰狞如鬼一样的男人,他一直守在我的床榻前,听说守了几天几夜,外面跪着求他上朝的大臣跪了一地,当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人三呼万岁,我才恍然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阿爹和母亲所说的那个“他”。
我的亲生父亲,中原大地至高无上的王。
那个时候,我好像有一点明白,赫连炎在最后跟我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
我醒来之后,他没有问过我任何关于玄武,关于母亲的事,也许因为已经不用问了,玄武国内乱震惊天下,最后在天朝派兵干涉的情况下,比其王与八部的内乱最终演变成了北方的分裂,他们沿赤沙河而上,与阿爹划界而治,从那个时候起,玄武便分裂成了南北两国。
后来,又经历了数年,因为中原的青龙、白虎、轩辕,直至后来朱雀的消失,玄武国也改变了原有的国号,玄武二字渐渐演化为了“匈奴”,而国姓赫连则被天朝文臣重新译为“呼延”,从此之后,南北匈奴屹立于天朝北方,尤其南匈奴,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并在百年之后再度南侵,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居延城一役。
而我,赫连峰,在回归中原之后也恢复了原本的身份,从国姓楚,名慕风。
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让每一个有资格直呼我名讳的人都喊得那么沉重,好像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一般。
虽然我从小就不在父皇的身边,并且刚刚回归中原的一段时间也对他极为排斥,而他的膝下也不止我一个儿子,但他却立我为太子,在之后的许多年,后宫的嫔妃频频施计,朝中大臣也数次上书要求另立太子,可我的太子之位却一直很稳固,直到最后登基为帝将所有的障碍扫除,父皇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当然,我知道这其中,凌四带回来的许多关于母亲的话,起了很大的作用。
凌四回到中原之后为她的亡夫又守节三年,在我十岁那年她终于嫁给了阿郎,这个从小自中原流浪到玄武的汉子也总算是有了一个家,但我经常能从他北望的眼神中看出一些对往昔的留恋,之后凌四生下的孩子取名刘玄武,似乎也能说明他心中始终抹不去的那一道愧疚的伤痕。
而在我登基为帝之后的第四十二年,也就是平南五年,距当年与朱雀女帝定下胡化口盟约五十九年的时间,我打破了胡化口之盟,率先对朱雀突然发动了战争,那个时候阿郎和凌四早已作古,刘玄武则成了我的先锋大将,胡化口一役他为我立下了不世之功,也成为临渊阁十二位开国功臣中的第一人。
至此,中原四国已全部纳入了天朝的版图。
。
那一天,正好是父皇辞世的第四十二个年头。
在我回到中原的第十年冬天,他无疾而终,没有任何的先兆,也走得非常安详,只是在临行前,所有人跪在他的龙榻前恸哭的时候,他看着凌四,问了一句:“现在,可以了吗?”
凌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俯身磕头,然后父皇那张狰狞如鬼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服下了一颗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药丸,然后静静的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初,凌四带我回到中原的时候,玄武国大乱。
可这一场大乱,并不仅仅是因为赫连炎的反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我们走后的第二天,玄武国民将母亲绑在了玄武宫的最高处,要处以极刑。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阿爹是什么样的心情,又或者是什么样的处境,让他没有办法再保护这条被他温暖的蛇,可我听一些从草原上流浪回来的人说,在凛冽的寒风里,母亲突然开始唱歌,而她唱的,就是《越人歌》。
歌声清越,穿云裂石,好像来自天际,而渐渐地,天空中也传来了回响。
当所有人发现那不是她的歌声的回响,而是玄武雪山雪崩的前兆时,一切已经晚了。
轰然而至的雪崩几乎掩盖了半个殇阳城,那曾经经历过参天大火的城池又一次遭遇了浩劫,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冰雪,母亲应验了她对阿爹所说的话,雪崩中她的歌声始终没有停过,直到最后……
我也不知道在得到这个消息时,父皇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依稀记得他把自己关在延福殿,整整三天,不见任何人,不吃东西,不喝水,那个时候只是看着门窗紧闭的延福殿,也感觉得道一片死气沉沉。
最后是凌四闯了进去。
凌四带回来的,只有母亲的一句话——
我与他,相聚不易,我不想那么早在阴曹地府看见你。
就因为这句话,父皇硬生生的挺了十年,贯彻新政,也为我登基扫平了所有的障碍,等到十年后他的极限,也许母亲已经可以接受在阴曹地府见他了,他服下了玉颜丹,从容赴死。
很多年之后,当我独自站在金銮殿前,迎着落雪纷纷独看天地浩大的时候,也会依稀想起那些记得起,又或者记不清的人。
阿爹,赫连炎,洛木娜,凌四,阿郎……
我的儿子楚延龄,南疆公主沐纱……
还有,我的父皇,和我的母亲……
我想他们每一个应该都没有后悔,这样从容而决绝的走完自己的一生,只因为爱过,恨过,就再无遗憾。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