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娘子莞尔一笑:“和你说话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腻,夸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
宝如一愣,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秦娘子曾经评价过自己一说话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讨丈夫欢心,总之还是太在意自己的缘故。说话的方法,无非是三思才开口,若是觉得没必要,就莫要开口,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然而自己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怨愤,太过执着,一直学不会。
这是自己老了,还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寻自己这些年转变的蛛丝马迹,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居然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了。
是因为许宁吗?这些年她与许宁更似熟悉的亲人,一开始那种执着怨愤激烈的感情早就没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许宁又是个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语说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宾。但是,似乎依然缺点什么。爱一个人,从渴望获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没有那么爱了,她不再渴望获得,也并不全心付出。
前世执着的爱而不得转成怨恨,这一世因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渐渐似成知己,无论是前世许宁问罪,还是这一世许宁掉落山崖,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却有人死在许宁墓前,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愿意付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秦娘子:“你说,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于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两人之情致深处,以致于不泉台相随便无以表那一片深情?犹如传说中那梁山伯与祝英台,魂灵化作彩蝶翩翩,千古传唱。”
秦娘子一怔问道:“这是哪里听来的奇闻?蜀地么?那边名妓多,有这回事也不奇怪,红粉成灰,泉台相随,听起来很是动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却是另有苦衷,日子过不下去了,索性相随而去,前朝关盼盼守了十余年,却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实是不屑于殉死,却偏要证明自己不是不能为,是不屑为,只是还是傻了些……”
她却想起了数年前宝如千里赴蜀,含蓄劝道:“依我看那等糊涂话,都是男子大肆传诵,只为拘束我们女子,希望女子从一而终,其实我却觉得父母给我们这性命来这世界走一遭,不是让我们为了谁而活,又为了谁而死的,这年年花开景好,华衣美食,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若是真的爱一个人爱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当然也并不觉得轻看,只是这断然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极致,若不过是因为犹如藤蔓一般缠在乔木上,柔弱无依,那么乔木倒时也不得不飘零枯萎,这样懦弱的选择死亡来解脱逃避艰难的生活,还要拿着亡人来给自己的懦弱行为遮羞,我却觉得这是耻辱。撞死于人墓前,看起来贞烈,实则这般轰轰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戏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这般激烈的死来表露,未必就是多么爱那个男子了。”
宝如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觉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里听到的传闻,有些好奇风尘里也有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说说闲话。”正说笑着,忽然看到外头香童引进来一个青年女子,一边走一边扬声笑道:“又让人家在外边喝茶呢?依我说你家这茶也越来越贵了。”她进来忽然看到宝如,嘴里倏然住口,脸上起了一丝悔色,敛衽行礼道:“许夫人。”
宝如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卢娘子,笑道:“不必多礼,来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么贵客在外头?”
卢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听说他孩子已分别嫁娶,原配两年前病逝,他守制两年,遣了媒人来给我提亲,我没应,他有空便来店里,只说买香,我若是不出去见他,他就在包间里喝上一日的茶……大概过一些时日他无趣了便会走了。”
宝如微微有些愕然:“既然如此诚意,又是明媒正娶,为何不应了他?”那个秦娘子醉酒后痛哭自己的错过的上元夜还让她记忆犹新,那个放不下的人明明还住在她心里,如今夙愿得偿,虽然有些迟,却也不失为另一种美满,为何却又不答应?
秦娘子看了看窗外银杏嫩叶翻飞,阳光下绿意盎然,那是春日最美的绿意,前一秋落下的金黄银杏叶似乎仍历历在目,她却确然知道,去岁秋天落下的银杏叶,和如今树上那嫩绿新长的银杏叶,不是同一片。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那一点泪意,微笑道:“我怕他娶了我回去,才发现我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