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年近六旬的形容正映照在清澈的银镜中。
价值千金的大幅玻璃银镜,即使是吕惠卿家里,也只有两年前给二女儿置办嫁妆时,才买了两面。
一面放进了二女儿的嫁妆中,一面则补给了早一步出嫁的长女。之后尽管几名宠妾曾经闹了两次,吕惠卿也没舍得再买——商家只收了进货本钱还要千贯出头的单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吕惠卿看来,没必要如此招摇。
想不到在城南驿中倒是随便摆着。即使这里是宰辅入京才能入住的院落,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还是说这样的穿衣镜又降了价?
眼镜的价格降得飞快,每年就要打个对折。吕惠卿在长安,曾不经意的现,连衙中的小吏都带着一只单片眼镜。现如今,水晶眼镜依然存在,可更多的还是玻璃制品。
只是玻璃这一门产业,朝廷每年的收益便是数以十万计。
从眼镜到镜子,从器皿到窗户,玻璃越来越常见,从天家和高门显第,到富贵人家,再到寻常百姓家,一步步的走进千家万户。现在城市里面,有几户人家没有一个小镜子?
吕惠卿至今也没想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将丝织的技术扩散出去。为了收买人心,为了网罗人众,这的确能说得过去,可怎么看,也觉得韩冈做得太大方了一点,那可不是铁路。
但是如果韩冈要公开其他赚钱的技术,或是提议改进已有的技术,吕惠卿是肯定要支持的。绝不会因为门户之见,而不让气学的成员去做他们最擅长的事。
对着镜子那个苍老熟悉的面孔,吕惠卿忽的一哼——外儒内匠,耶律乙辛的说法其实没那么荒谬。
没有人服侍穿戴,吕惠卿的手显得有些笨拙,扯了下襟口,腰带又给带歪了。
耐下性子将朝服的衣襟一点点整理好,镜中之人,眼圈青黑,一脸倦容,那是半夜没睡的结果。
双手捧着长脚幞头,端端正正的戴到了头上。再对着镜子,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算昨夜惊闻噩耗,也没能动摇到他的心志。
昨夜连夜进入城南驿拜访吕惠卿的官员,总共有三人。
相比起新党在京城的实力,依然站在吕惠卿一方的人数,已是微乎其微。只是有三个人,已经足够让吕惠卿了解到这段时间朝堂上的变化,甚至昨日宰辅们和太后的一番言谈。
探手拿起桌上的笏板,吕惠卿随即踏出门去。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他都有了足够的准备。
轻车简从前往皇城,吕惠卿区区数人的队伍,撑不起宣徽使的凛凛之威。无人知晓,这区区数人的队伍,便是堂堂宣徽使的仪仗。
抵达皇城时,城下已经聚满了文武朝臣。大臣们三五成群,人群中议论纷纷。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天生了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朱太妃回到了圣瑞宫之后,便再无消息传出。天子那边的反应也是毫无消息。太后的想法更是难以捉摸。
这些未知,已经让人觉得此刻安静的皇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而宰辅们议论的内容,同样掀起了轩然之波。似乎是刻意宣扬,两府辅弼在密室中的议论,变成了拿着铁皮话筒对全城在说话。
请求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宰辅们其实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反对也好,赞成也好,都不如什么都不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只要没人不识趣的提起天子亲政,垂帘听政将会顺理成章的延续下去。
这本是应该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可章惇、韩冈却带着两府一起上请太后继续垂帘。
不但让太妃的心迹昭彰于世,同时也曝光天子之过,最重要的,这就逼得朝臣必须选边站了。
如果是为日后计,当然不宜开罪天子,以年纪来看,太后总归活不过皇帝。
太后在世时有多么春风得意,皇帝亲政后,就有多么伤心失意。
眼下霸占两府多年的宰执们,皇帝一旦亲政,怕是一个都不会留下来。
可是韩冈为什么不担心天子亲政后的报复?
难道他会愚蠢到认为自己有定策救亡之功,可以让天子不敢动他分毫?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熟读史书的臣子们,都知道桀骜不驯的功臣是皇帝最优先的处置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
皇帝还能活多久?
“官家近况如何?”
吕惠卿就听到身边有人在问。
身处人群之中,披着防寒斗篷,将朝服罩住的吕惠卿显得并不起眼。
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三人视线交错,那边的两人连齐齐脸色一变,匆匆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