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是懒,”韩冈沏了满满一盏浓茶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中渥着,“过去嫌点茶费时费事,就把茶叶炒干了泡着喝。说起来就学了那些蕃人把大麦炒糊了泡水,没甚出奇的地方,只是图省事,传于世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却又不知是哪一起闲人,把喝口绿茶都分了十八道手续,比点茶都麻烦。说是品茶,我觉着就是折腾。”
“闲得慌。”王舜臣评价道。
“说得好,正是闲的。”韩冈抿了抿茶水,还有些烫,放下了,“不过这闲是难得。非富贵不得闲。穷人家早出晚归,日日劳作,方能勉强一饱。你我这一等,位极人臣,却也只是富贵,没有一个闲空的时候。所以说这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再难得的是闲散,最最难得的便是富贵闲人。也只有富贵闲人,才做得这费时费事又没好处的勾当。”
王舜臣想着韩冈的话,不由得点头叹道,“哥哥说得是,我这太尉当的,富贵是富贵了,却也是忙得没一个闲空的时候。说起来还真比不上在陇西时那般悠闲。”
“是啊,既得富贵,却难得悠闲,不免有缺月之憾。”韩冈将茶放下,“如果我说,让你日后与我一起做一个富贵闲人。你可甘愿?”
王舜臣眨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韩冈神色微冷,肃容说,“就是放下手上的一切差事,退隐归乡。”
王舜臣瞪圆眼睛,试图从韩冈脸上看出端倪,小心翼翼的问,“哥哥是在说笑吧?”
韩冈绷着脸,很快就笑了起来,“当然。可是你看?”他摊摊手,笑而不语。
“哥哥,这可不一样。”王舜臣立刻叫起撞天屈来,连乡里的口音都出来了,“你要俺脑袋当球踢都行啊,但现在哪里是把脑袋当球踢,是把俺们两家的脑袋都要送给别人踢啊。”
“好,那换个例子。”韩冈戏谑的笑着,“皇帝要杀我,我若伸长了脖子让他杀,你跟不跟?”
王舜臣张口结舌了一下,又笑道,“哥哥你哪里会是引颈就戮的性子。”
“所以说嘛。”韩冈重又端起茶盏,“我做错的时候,你不会跟着,而是拉也要把我拉回来是不是?”
“那肯定啊。”王舜臣立刻道,“……只有奸佞才什么都听皇帝的,忠臣都会劝谏皇帝。俺对哥哥可是忠心耿耿。”
韩冈一点头,“我知道。”
见韩冈点头,王舜臣就笑道,“哥哥这是在戏弄我。哥哥有心情戏弄我,看来章相公不足为惧了。”
韩冈轻叹一声,“章子厚从来都不是敌人,至少现在并不打算把他当成敌人。”
“可章相公现在可不像要哥哥和衷共济,”王舜臣道,“至少他的儿子不会。”
韩冈摇摇头,无奈说,“虎父犬子。”本该极隐秘的勾当,却传了出来,章惇的那位嫡长子真是把章惇的脸都丢尽了。
他停了停,又道,“前面提起燕达,我的意思是想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燕达有燕达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我们做事和选择,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而个人的立场,就算是仇人,也有相和的地方,就算是至亲,也有相悖的时候。譬如燕达,他对先帝忠心,也忠于赵氏,我要平复叛乱,他肯定跟着,我要是做反,他登时就会翻脸。反过来,我要造反你肯定是跟着的,倒是妥协退让,就不干了。”
“也不是不干,就是想不通。但我相信哥哥不会做错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做事,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尽可能的集结力量,一次对付一个敌人,不要过多树敌。”韩冈刻意缓慢的说道,加深给王舜臣的印象,“我们现在与章子厚还是有共同利益的,有共同的立场,也有共同的敌人。”
“旧党?”王舜臣问。
“余孽。”韩冈冰冷的说道。
韩冈表露出来的态度绝不容情,王舜臣重重的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得不把他提防着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韩冈顿了一下,“基本盘要维持住。”
“哥哥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着,一兵一卒都不让章相公给拉过去。”王舜臣狠狠的笑着,“没米没柴,我看章相公如何做饭!”
韩冈此前说京师jūn_duì 都听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属于事实。章惇在军中无法与韩冈抗衡,要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的要抓住海军。不过海军的势力无法延伸入京师,战列舰的火力再猛,也轰不到京师的城头上。
其实这一回,章惇的儿子死于辽人火箭,之所以闹得如此之大,除了那一部正在连载的小说之外,也有受损的是海军的缘故。官军这些年来所向无敌,就连辽国皇帝亲帅几十万大军来攻也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结果,偏偏章相公关注的海军出了问题,比马步军优势更大的海军,却在小小的日本岛上得到了一场惨败,章惇那一方不忿之余,不免将怨愤之气撒在韩冈头上。
两边的对立情绪,十来年间早就积攒了许多,只不过缺乏一个契机,而海军惨败,章惇丧子这件事,正好成了导火。索。
“不过……你不打算去河东了?”韩冈反问了一句。
王舜臣摇头,“等李二哥来了,我再走不迟。”
“我那表哥性子古板点,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还是你在京师我更放心。”
如果守城时遇到敌军驱民蚁附,李信会多犹豫上几分钟,而王舜臣会在第一时间下令开火。这就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别。不说谁对谁错,总之两人性格有别,遇到事情的处理方法也就不会一样。放在京师这里,下得了狠手,敢于独走的王舜臣,的确是更加合适的留守人选。
但王舜臣要去河东。他现在找借口留在京师,可只要差遣不改,借口总有时间限制,不可能一直把借口找下去。
“那我就留在,让李二哥去河东。”
王舜臣其实已经不想去河东了。他是想打仗,打心底里想要得到灭辽的光荣,可如今京师风波将起,他即使去了河东,也要记挂着京师这里会不会出问题。有后顾之忧,这仗可不好打。
韩冈却摇头,“朝令夕改,有损朝廷颜面。而且针对性又太强了,终归不美。”
看得出来,韩冈是在犹豫,或许情况的变化已经过了他的预期。
可事有轻重缓急,辽国在那边又跑不掉的。王舜臣想说,但忍住了没说。他确信,韩冈终究还是会有决断。
他遂静静地等着韩冈作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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