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旗帜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中翻飞着,起伏的沙丘间交错着一片又一片刺眼的积雪,刺骨的寒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城墙高处焦灼的来回踱步。
一匹黑马从远处巨大的沙丘后窜出,笔直的朝着城门冲来,那高大的身影探出身子,借着月光努力辨认着,随即疯狂的挥起手中的令旗。
沉重的大门在寒风中打开了一条缝,那黑骑丝毫未减速,箭一般没入了门内的黑暗。
哲克行三两步从城上冲下来,顾不得髯须上冻结的冰霜,一把揪住翻身下马的骑士:“出什么事了?”
那骑士满身血污甚是狼狈,有些嘶哑的嗓子硬声答道:“我们遇到了埋伏。”
“什么!六郎呢!不是有甘明接应吗?”哲克行不可置信的抬头往早已紧闭的大门望了一眼,用力举起了手中的令牌。
一双鲜血还未凝固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月光下,骑士冷硬的眼神告诉他,援军已是徒劳之举。
”小王子主力大军明日就到。”
哲克行心头咯噔一下,失去惯常依赖的六弟和强敌大军压境的双重打击让他脑子里嗡声作响,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年轻的骑士:“那现在怎么办?”
在城楼上,哲克行计划了各种可能,却从未想过,大敌当前自己竟会询问面前这个未及弱冠的青年的意见。虽然身为哲家克字辈的长子,哲克行以宽厚著称与军中,但领军之能远不及他的六弟,实际上的哲家军统领,哲克衡。也许他内心清楚,自己也及不上这个常年跟随弟弟的偏将。
至少,他看起来异乎寻常的冷静。
被询问的骑士果断的说出了他的计划。哲克行只是一点头,立刻集合军士,城楼上下奔忙起来。
“小王子殿下,哲克衡一死,这青川城就是我们格达部囊中之物了,哈哈哈。”
“苏木尔,不要掉以轻心,哲家不会乖乖把城池交出来的,一会儿攻城时,你可得多卖点力气,速速拿下。”
“王子殿下放心。”
“王子殿下,”前方的探子神色慌张的策马奔回,支支吾吾的说了半天,最终不得不请王子亲自到沙丘上去看一看。
小王子塔萨不十分不耐烦的带着亲兵,登上了旁边最高的沙丘顶,扑面的冰风中,远处矗立着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城池。
冰封之城。
在大漠滴水凝冰的黑夜里冻成的城墙。任何人也别想攀上这堵墙。
“混蛋。”小王子狠狠的一掌拍在马鞍上,惊得战马半立起来,”跟我来。”
从冰封的城池望去,一队铁铠骑士高举着赤红的王旗往城门奔来,倨傲的一字排开在百尺外。当中的骑士翻身下马,缓缓解下了腰间华丽的金色刀鞘。
“退后,”哲克行压着嗓子喝道,前排的兵士连忙退离了城墙边,唯独一个人站着不动,竟是那年轻的黑衣骑士。
塔萨已经拔出了刀,曙阳之光的咒文从刀身划过,瞬间,巨大的金色光弧将狂风斩断,破碎的寒冰坚土在刀气的轰鸣声中四射飞溅。
武力低微的兵士绷紧了浑身肌肉,仍然被卷上城楼的强大气息轰得东倒西歪。撕扯得呼啦乱飞的战旗间,黑衣的骑士稳稳的举起了手中的弓。
风之鸣兮,万豁之中。
雨之落兮,万籁之空。
拉弓,离弦。
天地忽然寂静。
羽箭清冽的尖啸悬停在小王子的额头,金属箭头与狂暴的气流同时应声而碎,一片肉眼几不可见的碎片,不经意的,擦破了王子高傲的额头。
忽然一切归于平静,只留下城墙上巨大的刀痕和一丝极细的血线。
小王子翻身上马,高声喝到:“立此为凭,他日必取青川。”
“回答我,城楼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骑士伸手取下自己的头盔,阳光斜斜掠过他英挺的鼻梁和耳畔垂下的发,淡棕色的清澈双眼毫无畏惧,而略失血色的薄唇还带着倨傲的笑。
“寒山,萧燕然。”
“霸刀的威力果然可怕,”望着滚滚烟尘消失在沙丘之后,哲克行心有余悸的叹道。
“如果他有本事使出第二刀,也不会轻易撤军了,”身背双刀的魁梧男子面无表情的匆匆走上城楼,“燕然?”
“不会再来了,”黑衣骑士轻声应道。
哲克行略一点头:“入夜后仍需谨慎。”便带领亲兵继续奔忙防务去了。
那魁梧男子似乎不太放心的环顾四周,最后眼光落在黑衣骑士被气劲划得鲜血淋漓的手臂和颤抖的双肩上。
“武军使,不用担心,”他始终站在城楼最前方,“我会守到明日天明。”
武宁威退后了两步,这个距离,隔着风声便听不见那骑士声音里几乎无法压抑的哽咽,看不到阳光在他眼中折射出的泪滴,艰难的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大漠漫长的冬季也终究会过去,高捧着明黄圣旨的钦差穿过丧仪白布还未取下的青川城门,跪在他面前等待宣读圣旨的,是帝国唯一以战功受封一品命妇的女性,哲老夫人,和她的儿孙家将众人。
“……朕不忍哲氏族人世代受边塞之苦,令三月内迁入京郊封邑,钦此。”
匍匐在地的老妇人平静的抬起头,由她的长孙将她扶起,接过龙头拐杖,静静的打量着面前的钦差。
“老夫人,请接旨吧。”
“好……很好……”
“太夫人!小王子刀痕仍在,您这一去,青川城……”
“住嘴,”拐杖重重一跺,哲老夫人厉声喝道,“圣上的恩典,岂容你一个外姓偏将在此无理吵闹,给我架出去!”
“老夫人息怒,”大太监抬头撇了一眼被军使拽出去的萧燕然,似笑非笑的劝慰道,“老夫人知道圣上的苦心便好。”
“萧燕然你疯了!”进了一旁无人院落,武宁威拽着萧燕然的肩盔一把把他丢到墙边。
“六郎尸骨未寒,这青川城就要拱手让人,这哲家几十年的血汗,就这样拱手交给别人吗?”
“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清楚再说话。”
萧燕然背上一层冷汗,人顿时清醒了过来,心头一凉,索性蹲坐在地上:“便是无法了吗?圣上?呵呵,对了,青川城应该有个县令吧,哈哈哈,谁呢?谁能挡住小王子的霸刀呢?”
“老夫人刚才……”
“我又没疯,我知道老夫人保我之意,不是哲家家将,便不至于一生在京郊消磨了。”
“天命难违,”魁梧的汉子,也不得不低下了头。
“你本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军,跟着瞎感叹什么。青川城……终究是守不住了,哲家走了,青川城六万百姓,他们能去哪里呢?”
从那一天起,哲老夫人便责令非哲姓族人,不得再入府中,哲家人有什么样的挣扎和争吵也不得而知。
至三月初,开了祠堂,请了战死城下的哲老相公及其长子,四子,五子,侄子三人,家将十六人,孙辈八人,以及崭新的哲克衡的牌位送上马车,沉默而长的马队鱼贯穿过城门,往东北数里,缓缓转道向南,往京城走去。城墙上渐渐化去的坚冰,一缕一缕的淌着水,像是青川城无声的眼泪。
最终,便只剩下城楼上的两个人。
“你可以调回京城了。”
武宁威笑笑:“京城?热死人了。边疆如此广阔,离了青川,总还有去处。”
当年十月,小王子来袭,青川城破,县令死节,数万百姓被掳往宁川,曾经繁华的商贸要地最终付之一炬。
…………
两年后
“该死该死,真是该死!”银丝镶嵌的铜手炉重重摔在地上,装饰着三爪蛟纹的盖子咕噜噜的一路滚到帐口,画出一道灰痕。
一个正掀开帐门的中年男子弯下腰拾起炉盖,左右看看跪了一地的仆人:“殿下为何发怒。”
裹着厚厚银貂披风的青年男子从铺着软毛皮的马扎上站起来,手指着中年男人怒道:“都是你,都是你劝我做什么该死的靖边使,说什么促成南北两国联姻是大功一件,你看看现在,联姻还没谈好,小王子的大军已经直逼天门山,眼看就要打到白河子,你说我怎么办!”
中年男子笼着袖子,不知是恭敬,还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的腰身总是微微佝偻着:“老仆恭喜殿下,若能抵挡住小王子,则可弥补殿下军前无功的大憾。”
端王气急反笑:“哈哈,你还恭喜我?把我骗到这冻死人的鬼地方,和这些又脏又臭的当兵的、牛啊马啊牲畜些混在一起,你看看我这个月过的什么日子!本王一辈子都没遭过这种罪!你们这些不长眼的,还不把手炉给我送上来!”
“殿下,为了大计还请忍耐。”
“谈判我可以忍,那堆膻气冲天的帐篷和北朝胖子我都忍了,叫我去打仗,门都没有,开什么玩笑,那可是霸刀塔萨,随便找个边将去送死就行了!朝廷花那么多钱养他们不就是干这个的?本王堂堂的亲王,怎么能做这种粗鄙勾当。”
“殿下,”看着眼前积怨爆发,行动大失身份的端王,中年男子也只得劝慰道,“殿下熄怒,怎会让殿下亲临战场,不过从后指挥便是。”
“指挥什么,”端王接过仆人送上的添好碳和香片的手炉,也觉得有些失态,定了定神坐回马扎上。
“如今殿下坐镇,广武驻军敢不拼死抵挡,同时部署永定,天安两路驻军成合围之势,依属下之见,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塔萨必然退兵。”
“我明白了,”端王嘴角一抽,“你这是用我做饵吸引塔萨的注意,万一两军来迟一步,呵呵,我就可进英烈祠了。张伯,往日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是这件事,我告诉你吧,别说半月,我半天都不留,你以为官家心里,真在乎这点军功吗?”
被称作张伯的中年男子撇了一眼端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终是低声道:“老仆知道了。”缓缓的,掀开帐帘退了出去。
深秋的寒气阵阵卷着扫不尽的枯叶,朱雀大街两旁装饰的彩带无精打采的在风中飘动着,南北两国联姻的大事未成,西北小王子横插一脚直破天门山,现在还占据着白水河一带准备过冬的样子,而之前风风光光的靖边使二皇子,草草在广武城抵抗了一下,便受了风寒仓惶逃回京城,一直躲在王府里养病避不见客。
然而婚庆愈近,二皇子的病却久久不见好,几番商议,无奈之下,皇上只得选中了并不得势的五皇子担任靖边使,为公主护驾。也有宫中传言,说是庆王殿下主动请缨,陛下方有此安排。
九月十五日,祭拜过列祖列宗,被册封为顺德公主的当今的第四个女儿,登上了西去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在萧瑟的秋风中离开了京城。
杜书彦打了一个喷嚏。
云墨赶紧放下窗上的棉帘,又将炉里的炭火拢了拢,换上一枚香片。
“不好不好,”杜书彦连连摇头。
“哪里不好?”
“这些事情若得二八佳人来做,不失为一副美景,可惜只有你在这儿,哎……”
云墨冷笑一声,沏上热茶道,“公子今天也不用去端王府吗?”
“殿下忙着装病,我们这些做属下的,要积极配合。等会儿你去一趟龙桥,府里的那船佳果鲜藕应该到了。”
“这就去,”云墨从架上取了厚棉袍,一脚跨出门,又回头道,“我去请二八佳人来伺候公子。”
龙桥码头人头攒动,往来客商都想赶在运河结冰前备齐越冬的库存,河一封冻陆运的价钱便会两三倍的往上涨。隔着一条仅能通行一辆马车的小路,十几间茶楼沿着码头一字排开,九月堂凸出的门堂斜斜的挤在这条小路与板桥大道的交汇处,隔着蓝布棉帘,二楼上人头攒动,后院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货物和马车,玲琅的名目在屋檐下一排账房面前的流水簿上淌过,每一厘银钱都是干净的。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后院门口,
“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从黑棉袍中抽出手,将面前看完的账本塞进书架上,“客官要的货,似乎有些为难。”
坐在他对面华服青年显得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觉的捻着袖口上翻出的貂毛:“掌柜不要说笑,玉观音做得保,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客官,莫怪在下眼拙,您不像是收得起这货的人。”
华服青年手指一顿,哼道:”掌柜眼高,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两讫,谁画这押有甚要紧。”
掌柜从桌上一叠账本中取过一本,翻开皮面,头也不抬道:“百花谷、血色盟两家,都觉得不要紧?”
华服青年脸上一红,很快又镇定下来:“那两家不提也罢,我要找的是最好的。”
掌柜盯着账簿,点着头道:“是啊,你们需要最好的。你看这条,先太子忽然病故,庆王在西山围猎被歹人追杀,给王府已经招了不少流言,偏刘秀木落马,冯瑞慈任五门司指挥,莫看这官职不高,若需行事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工礼户刑虽未可知,到底人心难测。不过本朝与北朝合泽部联姻,最合适的人选不应该是穆塔萨么?合情合理,又绝不会牵扯到某位贵人。”
华服青年虽然越发紧张,但总算还能沉住气:“看来掌柜已经查过我的身份了。”
掌柜笑笑:“我当然要知道是和什么人在做生意。”
“掌柜只管回答,做不做这单生意?”
掌柜叹了口气,“当然可以做,只是,我要和能拍板的人面谈,地方你们挑,我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正经的生意。”
门外适时的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小厮躬身进来,在掌柜耳边轻声禀道:“杜府的云管事来了,在楼下等您。”
掌柜起身笑道:“您看,正经生意来了,您请便吧。”
“云公子,久候了,”掌柜一打棉帘,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
面容白净清秀的青年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两人分宾主坐下。“听说掌柜昨天到了一批船,我来问下我订的那些蔬果到了没有。”
“云公子消息灵通,昨儿个傍晚到了,这刚卸下来,正要着人送到府上,还劳烦云公子亲自跑一趟。”
“我今天来,是要麻烦掌柜,帮我再追加十筐越橘。”
“云公子,这可叫我为难了,眼见着船期紧张,只怕也就能再走十天的货,这京城各大家都有生鲜水果的订单……”
“我既来,掌柜自然是有办法,价钱可按上价记账,到西角门上,有人会给你单子。”
“哎,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云墨便起身躬身谢道:“劳烦掌柜了,我过几日再来叨扰。”
“云公子客气了,张三,送送公子。”
“公子……”云墨掀开帘子,看到在窝在榻上杜书彦一动未动,只是案几上多出一堆剥得整整齐齐的瓜子壳,不禁楞了一愣,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杜书彦忙指着抱着瓜子盘的瑞珠道:“她吃的。”
瑞珠抬头见云墨进来,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溜到地下站着,垂着头行了礼,立刻贴着墙根滑出去了。
“没点规矩。”
“你说谁?”
“……我说瑞珠。”云墨一边顺手收拾着瓜子壳,一边道,“掌柜确实有生意。”
“有细节吗?”
“那个人没有见过,是个生手。掌柜不会和生手详谈的,我过几天会再去一趟。”
杜书彦放下手中的书:“备马车,我要去留秀坊。”
留秀坊的酒楼飞檐,正对着一汪平如明镜的小蒼湖,湖畔秋叶瑟瑟,五彩纷呈煞是好看。所以虽然刮着秋风,楼上锦衣公子们也舍不得设屏风,席上酒炉香炉就着笔墨,颇为热闹。见杜书彦沿着楼梯上来,公子们纷纷让出个暖和的位置,鞠道:“状元郎到了,失礼失礼。”
“诸位客气了,我虽大病一场,现倒是也都好了,与常人无异,只可惜落得一身清闲。”
几个素日交好的公子忙劝慰道:“不过是错过今年的恩典,只要身体大好了,朝廷必要重用的,贤彣不必忧虑。”
鸿胪寺少卿张钰冷笑道:“诸位莫要替他担忧,不过是想逃过迟到的罚酒罢了,今日有我做纠席,卿莫做此想,还不快快满饮此杯,将诗文做来。”
杜书彦抚掌大笑,将酒一饮而尽:“莫急莫急,待我捻个好韵。”
酒令行过几轮,众人散坐赏景,杜书彦手抚阑干,远眺落日,轻声道:“日暮西垂,管郎不在宫中当值,还有心游乐,不怕左将军知道了责罚?”
“一时也未落,不然端王殿下怎能安心在府中养病,杜公子如此聪明人,倒来问我?”
“若是真能安心养病……”
“那就不是我等该关心的了。”
“也对,如此美景当前,何必着意无用之事,不如进去再喝一杯?”
面庞方正的青年笑着拜拜手:“吟诗作赋那套我受不了,略站会儿就走了,明天还得入宫当值。”
杜书彦便拱拱手,自转入席间。
“公子既不时在端王殿下府上走动,又何必再着人打听王府的事,”黄昏涂下的重重阴影中,马车缓缓碾过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云墨轻轻抖着缰绳,不解的问道。
“端王殿下疑心极重,他结交我这个闲人,是为了父亲的威名,但以父亲刚正严苛的声名,他是不敢妄求党附于他的,所以与我往来不过做做样子,摆个贤王的姿态罢了。各府府兵头目皆出十三卫,他们倒是消息灵通,只可惜终究是外院。”
“殿下这一离京,端王府那边不可能没有动作,若要动什么,也离不开外院。”
杜书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那倒未必。”
“先太子素来体弱,但不曾想竟真走在了前面,这太子位一直空悬着,朝臣们无端生出多少心思。”
“陛下家事,谁敢置喙呢,再说陛下这身体,外臣要见一面也难。码头上你看紧一点,这时节,出什么事都是大事。”
“是,公子。”
杜书彦撩开帘子,笑道:“既已放了你出门,你本不必来给我当这差事,漕运司领掌事衔虽不是什么大官,但我这小小翰林见了你,也该叫一声老爷。”
云墨笑道:“府上管事的薪水我可支了整年了,您要赶我出门,可是不退的。”
“财迷。”
“谢公子教诲。”
五日后的傍晚,最后一艘货船停靠在码头,忙碌了一天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杂役们将搬完货剩下的空木箱依墙堆好,准备关上木栅栏院门,一个穿着朴素黑棉袍,中等身材,看起来毫无特点可言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只小紫檀箱子慢慢走了进来,杂役看也懒得看他,依旧低头推着沉重的木门。中年男子缓缓走过空荡荡的院落,穿过屋檐下狭小的巷道,消失在层叠错落的灰色屋顶间。
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院的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水缸和一张长案,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身姿笔挺,一笔一划,慢慢的在纸上写着蝇头小楷,掌柜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他似乎毫不在意。掌柜捧着紫檀箱子看了一会儿,轻轻将箱子放在长案边上,转头便走开了,灰衣男子就像没看到一样,精准均匀的笔画丝毫未停顿,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院中打转,而桌上的这张宣纸,连纸角都未颤动一丝。
等他写满这张纸,轻轻吹干最后几个字,捧在手上满意的看了两眼,仔细叠成四折,走到堂屋中的铜火盆前将纸烧尽了,才折回来拿起箱子,又顺手拿了温在屋前炭炉上的食盒,将箱子里厚厚的一叠文书铺在几案上,捧起食盒,慢慢的边吃边看。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围着柜台吃晚饭的伙计听到帘子一响,见灰棉袍的男人一手托着食盒从后面出来,忙撂下碗小跑上前接了食盒:“叶爷,您怎么过来了。”
“柜里还有多少存货?”
“大掌柜吩咐了,后半个月都不出货,备着叶爷您要用。”
“拿给我看看。”
伙计忙从柜子下面抽出一本账本,叶飞把柜台上的油灯朝近前挪了挪,摊开账本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着,看到满意的,就拿朱砂在页脚上点一个红点,正看着,楼梯一阵咚咚咚乱响,一个皮肤极白的姑娘,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木桶瓜巾,肩上搭着麻布巾,从楼上冲下来,看到楼下众伙计可怜巴巴的挤在大榆木柜台一头,另一头空落落独坐着一个灰衣人,嘴里惊讶的嘿了一声,脚下不停,呼啦一下窜进布帘后头去了。
灰衣人摇摇头,嘀咕着:“乱七八糟。”便把手里的一页翻过去了。
过了半晌,伙计朝着布帘子后招呼了一声:“出来吧,叶老板走啦。”
那白面姑娘才松了口气,从帘子后面钻出来,看她刚洗好的湿漉漉的头发早没了热气儿,也不知道在后面躲了多久。
“叶飞不是酉时准时睡觉么?怎么会在这儿,吓死我了。”
“谁不是呢。金璜,说起来你和叶爷不是一期从院里出来的吗?怎么混成这样?”
“什么叫混成这样?我好歹也是玉院的殿首,”金璜依着柜,顺过伙计面前的瓜子碟嗑起来。
“玉院,啧啧,天院,啧啧。”
“啧什么啊,生意不是一样的做,哪一回谁又是丢了货似的。”
伙计嘿嘿一笑:“玉院就那几号人吧,人家叶爷的生意,看见没,”伙计朝着锁着那黑鲨皮的厚账本的柜门重重拍了两下。
“切,让我也随便挑货,什么钱赚不了。”
那伙计一乐:“别说,马玉衡,朗日格,耶律达达什么的给你,你敢捎么?去去,别这儿闲聊,上头看见了我可受不住。”
金璜翻了个白眼,将一碟瓜子倾在袖子里,抱着木桶,蹬蹬的上楼去了。穿过木廊的天桥,顺着陡窄的木梯下到黑暗曲折入迷宫的小巷子里,几扭几转,翻墙跳进了一个没门的院子。
有两个翠衣女子出来,接过金璜手中的木桶浴巾便退下了,留下金璜一边从袖子里掏着瓜子,一边往屋里走。
“姑娘来迟了。”
“澡堂子排队,”金璜反手掩上门,偌大的屋当中立着一架墨玉屏风,屏风前红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上孤零零点着一支烛,边儿上还有一叠玫瑰瓜子。
金璜毫不客气的坐下来就剥。
一身青色细布袍的青年负手立在屏风旁,道:“老板走了什么货?”
“金主是谁我还不知道,请得了叶的,也就那几个人吧,可不只是钱的事儿。”
“姑娘这么说,在下心里有数了。我家主人还有一事相询。”
金璜一边剥着金灿灿的纯金瓜子瓤往袖里揣,一边嘟囔道:“快问罢,不然要赶不上宵夜了。”
“叶挑的人里面,可有胡人?”
“我真怀疑你家主人到底是人是鬼。”
“在下权当姑娘这是恭维话。”
“店里得用的胡人不多,都挑上了。”
“西北边儿走生意的,姑娘还认识什么人?”
“我们这行规矩大着,哪里去认识外面的人,可还要命不要,”冷笑一声,攥着沉甸甸的衣袖,推门走了。
杜书彦接过云墨递来的鲜蔬单子,用笔圈了几列批上人名,便递给垂手候着的老家人:“呈给老爷看看。”
见老家人退出院门,杜书彦才皱了皱眉:“都挑上了,这是要干大事啊。”
“公子,您看要不要先通知殿下?万一并非……”
“殿下孤身在外,再谨慎也不为过,你命人先知会殿下;月黑门那边,你去定一个西北边境的孤活,告诉金,叫她一定接下来。”
“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管城若是下了值,请他去潘家楼二楼等我。”
边疆荒茫,浮冰下缓慢流淌的永定河,就如同荒野上支离破碎的一划,再远去群山连绵,如银龙逐浪,鲲鹏卷腾。依稀可见的永定城石垒沧桑,城头上一柄刺眼的红旗在风雪中翻飞。
一只年轻有力的手在风雪中轻轻的卷起书卷,几乎悄不可闻的叹道:“好壮丽江山。”
“王爷,”身旁中年男子无不担忧的劝道,“天色不早了。”他身量虽高,但习惯性的弓着背,面皮白净松弛无须,竟是大内的宫人。
装饰最为华丽的马车上,素洁如玉的手挑开厚重的枣红幔帘,一个温柔平缓的声音道:“山河常在,哥哥何必贪恋须臾美景。”
“妹妹所言极是,”衣饰华贵的青年苦笑着点点头,转身上了前一辆马车。一行仪仗尊贵的车马队伍踏着积雪缓缓向永定城走去,风雪在他们身后迫不及待的掩埋了细碎落索的足迹。
车马抵达城下,已是天色昏黑,仰头看永定沉厚斑驳的城墙,历史的沧桑伴随着寒风扑面而来,漫漫荒草中锈迹斑斑的铸铁架上烧着熊熊的篝火,在浓厚的阴影中,永定城的文武官员两边排开,裹着拖地长棉袍的中年官员瑟瑟缩缩的来到马前,拜到:“知军王加拜见庆王千岁。”
踏下第一辆马车的身量高挑,面容沉静的青年男子,延禧庆王宋夙,当今的第五子。在众多文采俊秀的成年皇子中,庆王却以胆识武艺著称,是以当今和他的哥哥们都以上好的辅国之材待他。在浑浊的权力旋涡中,人们纷纷猜测,母妃早逝的庆王,是想靠尚武这一条路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本朝重文轻武已是是世人共知,在十余年前麒麟将军去后,甚至再没有第二个武人踏上过金殿陛前的玉阶。而今西朝小王子霸刀横行,北朝虽有内耗,仍如伏虎****窥视边界,南朝上下徒有唇舌翻飞,终究无计平戎,竟至当今公主自叩金阶,请以身北嫁换取和平。
庆王站在马车前,不知抱着何种心情的听知军王加读完和亲的诏书,无不讥讽的说:“王军使明白本王的来意了吧。”
王加慌忙叩倒:“下官已等候公主与殿下多时,只是……”他颇畏缩的支吾着,转头去看身后的守将徐稳龙。
“徐将军有何话,请讲。”
徐稳龙上前两步,稳稳抱拳道:“前方天门山战事吃紧,城中兵勇往来喧哗,刀兵阵列,请恕末将不便请殿下进城。”
按剑立于庆王身侧的戎装青年愤然道:“天家使团,岂是你说了算的,不进城?若是有分毫差池,你担待不起。”
“明昭,”庆王摆手,“徐将军若敢不让使团进城,自然有所打算。”
“殿下!他轻蔑天使,乃是不赦之罪。”
“此时乃是战时,此地乃是战地,别人不懂,你还不懂吗?”
徐稳龙单膝触地,垂首道:“下官已在城外三里处为使团备好了营地,叩谢殿下宽宏。”
庆王点点头,转身欲登马车,回首时雪霁云散,漆黑的夜空中星辰寥寥,唯一颗亮星傲然孤悬。
“北落师门……”
“殿下?”
“没什么,去吧。”
特意准备的营地早已经烧上了篝火,备下羊肉稠酒,巡逻的兵士也是精细挑选,穿戴齐整,精神抖擞的等着迎接庆王。一行人到了营地,公主等女眷自有得力的侍女婆子安排妥当,徐稳龙则把庆王等人请进暖帐,分宾主坐下,殷勤的劝酒劝肉,一时气氛热闹起来,仿佛宾主俱欢。
杨明昭立在帐前,见侧方岩壁上哨卫的火光隐约,通往山脊和石城的小道没入黑夜,远处树影长草在风中摇曳,偶有落单的孤雁凄唳,只觉心头难安。
远处忽然传来急密的马蹄声,嶙峋的石壁旁一排火光顺着狭窄的山道如游龙蜿蜒而上,顷刻已至营前,一排火光左右分列,井然有序的列队于营门两侧,正中的骑士翻身下马,摘下头盔与覆面巾单膝跪倒,垂首禀道:“天门郡武卫营十三都都统萧燕然拜见徐统领。”
过了一会儿,徐稳龙才从中帐出来,慢慢走到营门,厉声道:“为何现在才来?”
“接统领军令,属下携部从古尔河星夜兼程赶回,不敢怠慢。”
徐稳龙回头看看大帐,沉声道:“且先不论你怠误之罪,殿下已至,速随我前去拜见。”
萧燕然回头向侧后的高大骑士一摆手,将缰绳递给小校,便随徐稳龙向大帐走去。而营外军士同时起身,在营地西侧有条不紊的拴马扎营,其间竟不闻人言马嘶。纵然是见惯了禁军整肃的杨明昭,心下也不禁有些惊讶。
不消片刻,那都统已退出帐来,朝杨明昭拱手施礼,便穿过营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年轻将领手捧一件厚披风,出现在杨明昭面前,“将军似乎颇为心忧?”
“边关未宁,职责所在,”杨明昭点头谢过,一边系披风一边打量面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