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城外。
西门外一里,巴图尔珲台吉勒马兜转,看着刘承宗率十余名护兵,无畏无惧地走进八角城,震惊神色仿佛看见了神仙。
准噶尔首领放下一身倨傲,几乎难以想要顶礼膜拜的心情,他对戴道子说:“安达,我算知道,你为啥说大元帅是个很特别的人,他是真不怕死啊!”
八角城已经沦为疫区。
护城河岸残破的羊马墙内,蒙帐布和兽皮的尸首整齐陈列,在城门左右直到视野尽头,一具挨着一具,紧紧贴着城墙根,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臭气熏天。
那城里有天花。
是父亲躲避患病儿子,哥哥躲避患病弟弟,妻子躲避患病丈夫,首领躲避患病部众,医师与僧人都无计可施的天花!
珲台吉却眼看着刘承宗全无惧色,只是在脸上蒙了个面巾,就昂首阔步走进城。
却不料戴道子嗤笑一声,抬手指着城门道:“你看那察哈尔的粆图台吉,也像没事人一样,知道为啥不?”
“那是他哥啊,还是大汗,他敢进去伺候着,我佩服他。”巴图尔珲台吉一脸理所应当:“大元帅跟虎墩兔又非亲非故,冒这么大的险,看他个将死之人干啥?”
“不是因为虎墩兔是他哥,你们进青海那会,我跟着帅爷在河湟打仗,他是察哈尔派往元帅府的使者,帅爷让他得了天花。”
在巴图尔珲台吉像被雷劈了般的神情里,戴道子轻描淡写:“我们都得了天花。”
“不,不对,不对着呢。”
巴图尔珲台吉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我见过得天花的人,满脸麻子,你们都没有。”
戴道子指了指自己右脸:“你看这坑,它就是天花。”
巴图尔珲台吉啥都看不见,仔仔细细在戴道子脸上找了半天,才终于在他右脸颧骨下边看见个几乎淡到看不见的小坑儿,一脸嫌弃地撇嘴,言之凿凿道:“你这不是天花,我十五六的时候总长疙瘩,不是一回事。”
戴道子张张嘴,硬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该咋证明自己得过天花呢?
他摇摇头道:“信不信由你,元帅府已经把天花打败了,包括粆图,他们进城的所有人都不会得天花,我们能接种疫苗。”
“接种,疫苗?”
珲台吉满面狐疑,由于语言原因,这话听在他耳朵里是往地里种病,他问道:“那是啥巫术?”
“不是巫术,是人接受种植毒性减弱的小病,人只会得一次天花,得了小的就不得大的。”
珲台吉大概听懂了,便问道:“那是咋做到的?”
戴道子知道天花疫苗的原理。
人工挑选患病程度较弱的天花痂,通过储藏使其进一步减弱毒性。
再经过痘将军杨耀一通乱种,给猴儿、给兔、给粆图台吉、给牛,最后就搞出了毒性更弱、安全性更高的通用疫苗,在河湟接种效果很好。
但知道这些,并不意味着他会告诉巴图尔珲台吉。
他只是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干这个的,帅府有专业的痘医,等大帅忙完察哈尔的事……”
戴道子说着叹了口气,发愁地望向八角城:“你们盟誓前,你去求大帅,也许能让准噶尔也不怕天花。”
他估计这次的事很棘手,不仅仅是察哈尔,还有新编的七八个营,帅府超过两万明军降兵都还对天花没有免疫能力。
后边可有的忙了。
巴图尔珲台吉回过头,跟自己部落里的贵族们对视一眼,人们都对这种神乎其神的技艺将信将疑,但也同样无比渴望。
谁不希望自己能免疫一种对别人来说非常可怕的疾病呢?
故地重游,刘承宗眉头皱得很紧。
城内的情况并不比城外好,正值开饭时间,放眼望去,层层叠叠整齐军帐中间,几乎每一座篝火旁,都坐着出了痘病恹恹的察哈尔老兵。
当然不仅仅是察哈尔,莫与京麾下四百汉军炮手,也有几个人染上,不过这些旧明军炮手感染疾病不是因为察哈尔人。
八角城驻军的防区各有划分,莫与京的炮手又被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兵保护在内,真正感染的是阿海岱青麾下的喀尔喀营士兵。
喀尔喀营里是来自土默特的士兵,他们早就完成种痘了,成为莫与京部下炮手的隔离墙。
只因为有些痘苗储存不当,或原本求的是减毒,结果把毒性减没了,以至于少量士兵种痘失败,处在自以为免疫实际上没免疫的状态,才会染上。
由于这批士兵在基数上,远不如察哈尔jūn_duì 患上天花的人多,因此莫与京的炮手感染很少。
并且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士兵虽然不知晓原理,却都在河湟有过隔离、种痘、避痘的经验,知道出痘的人不能接触,传染的规模也被控制住,并未造成更坏的影响。
但在刘承宗看来,八角城内的察哈尔士兵,情况就没有这么好了。
尽管粆图台吉主持了八角城察哈尔士兵的避痘,却没能得到妥善控制……在他发现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
刘狮子在河湟编疫书,并主持了此前全军的大规模种痘,他对天花很了解,八角城内足有上千汉蒙士兵染上天花,这种感染程度,绝非天花刚刚开始流行的状态。
他亲眼目睹的是察哈尔士兵,心里担忧的则是他的jūn_duì ,受元帅府直接领导的两万余未接种天花疫苗的jūn_duì 。
在去往察哈尔大营的路上,刘狮子思索着对粆图台吉问道:“有没有可能,这跟河湟天花,是同一个源头。”
粆图台吉不明所以,看上去心乱如麻,茫然道:“同一个源头?我……我不知道。”
刘承宗停下脚步,突然怒从心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