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卑的挣扎停了。
就像被郑虎嚎啕大哭抽走了脊梁。
起初不知谁被他的哭声勾起思绪,刘承宗听见身侧另一边的篝火旁也有人在低声啜泣。
后来哭诉声越来越多,以至此起彼伏。
饥饿,似乎成了榆林、固原两镇边军共同的痛苦记忆。
“你们李将军没做错什么,他做的事都对,别怪他;他也不会怪你们。”
刘承宗拍拍李卑,又跨过火盆安抚郑虎,才对几人道:“我叫刘承宗,你们都知道,但你们不知道我在天启元年就是秀才了,那年我多大?我是延安府最小的秀才,神童。”
“我大在儒学做过训导,在米脂做过典史,后来在延安府做税官,收不上税被下狱了,百姓都穷啊,怪得了谁?我没法考举人,跟我哥去考武举,半路被撵出来,跑到榆林镇当兵。”
“从当兵到归家,没领着过军饷,饿得很,但我可没想过要反,最后是堡里没吃的,被放出来了,放出来我回家,家里饿不着我,我们全家都吃过朝廷的禄米啊,谁反了我们也不能反,对吧?”
“北边村子遭贼,延安卫千户到山里讹粮,要了一千五百顿干粮,给他凑啊,他拿着我们的粮食,跑到北边,让贼子把老百姓脑袋割了,拿回去换功勋。”
“诶,别哭了,你们是不是打过个抢王庄的虎将?”
听刘承宗这么问,郑虎止住哭声,还是委屈的上气不接下气,点点头:“甘泉,我们追了他一百七十里。”
“你们杀错人了,那个虎将是我,饥民冲进我家的山里,坏了我们的田地,俘虏说那边有个王庄很富裕,那会我还是没想反,只想抢点粮,让族人活下去,可你们猜如何?”
刘承宗环顾周围,就连李卑都不自觉用眼神看着他,见他望来,又瞥到一边。
郑虎和李卑都傻了,杀错人了?
刘承宗笑出一声,对左右道:“沿途村庄俱是无比破败,现在延安府的村子,还有人住的,都不是靠近小溪、就是靠近河流,即便如此也只是混个温饱而已。”
“那个王庄不一样,这几天我就没见过那么肥的田,我一直以为西川河断流了,到那才知道,是王庄筑坝,把河水拦住了,打破王庄,你们知道有多少粮食么?”
刘承宗抬起一根手指,让人去猜。
陈钦岱猜一百石,被齐云象耻笑:“好歹要一千石啊!”
“一万石!”
刘承宗说:“粮食在山窖里都成酒了,整个庄子都是粮食腐烂的香味,陕北不是没粮食,粮食它就在那,就那一个王庄,够一千边军吃一年,这是天灾又何尝不是人祸?”
围坐在旁边几处火盆旁的掌令兵,也注意到刘承宗在这,他们纷纷在外围坐下,听刘承宗说什么。
“陕西是第一次遭旱灾?洪武年黄河断了,能从河滩走到对岸;成化五年赤地千里,朝廷免了夏税四十五万石;从成化到弘治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北直隶连着旱了十七年,正德年大旱、嘉靖年大旱、万历年大旱。”
“只有这次,朝廷不免税,朝廷在加税,是朝廷不知道百姓已经成什么样了么?朝廷知道。”
“李将军说保举我个千总做做,各哨都传开了吧?”
刘承宗环视众人,陈钦岱齐云象等人点头,其实人们心里还有点期待呢。
他做了千总,
不过紧跟着就被刘承宗泼了盆冷水:“我做千总,或者营内谁把我杀了,拿我的头给朝廷换个千总做,朝廷已经这样,当官的吃饱了,你们能吃饱么?”
郑虎率先道:“吃不饱,李将军都吃不饱!”
齐云象也道:“谁愿意招安谁招安去,我不招安,将军不招安我就跟着将军,将军招安我就去别处,跟着朝廷吃不饱饭!”
随后更多掌令纷纷附和,最后挥拳高叫:“不招安!不招安!”
“不招安就对了!”
已经到这时候,刘承宗无法再坐着跟众人说话,他身边聚集了数十名掌令,还有更多掌令官正向这边聚集。
他站起身抬手制止了众人高呼,说道:“你们是掌令,这职务在官军里是每队一个,你们是每什一个,做的就是纠察风气、团结军兵情义,了解什内情况,有谁识字,举起手来我看看。”
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举手。
齐云象道:“将军,咋算识字,我识些字,会写的不多,算不?”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人们普遍都是这个化水平。
要说认字,认识一些,但写不出几个字,毕竟以前多是大头兵,也没办法。
刘承宗摆手道:“无妨,等钻天峁那批读书的回来,你们先学,从今往后啊,你们每月都要来见我一次,你们的工作除了训练,还要观察战辅兵、什长及队长的想法。”
“遇见受欺负的辅兵、什长做事不公正,你们都要为别人说话,你们就是我在营中的口、营中的眼、营中的手,要告诉战兵辅兵,为何不招安,招安对几个人有好处,但那是对所有人的背叛。”
一众掌令官齐声应下,刘承宗对这一幕却很无奈。
狮子营的建设路漫漫,没有高级军官,基层军官也没有化程度,不论记录命令还是完成使命,都会大打折扣。
饭只能一口一口吃。
就在这时,李卑又挣扎起来,刘承宗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挣扎的,便走过去松开堵上的嘴,问道:“李将军,你想说啥?”
但其实李卑挣扎归挣扎,根本没想到刘承宗会松开,楞了一下才道:“你们都是朝廷边兵,世代忠良,造反只会让更多人死于非命!”
“嘿,这话啊,李将军,你该去跟崇祯皇帝说。”
李卑愣住:“跟皇帝说什么?我在说你们。”
刘承宗直视李卑的双眼:“你让他去太庙问问祖宗,问问太祖皇帝那大元子民为何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