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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石出(1 / 2)

秀瓦楼是松江府有名的酒楼。


人们听惯了“醉仙”、“万隆”、“鹤鸣”、“宝丰”之类的字号,起初对“秀瓦”二字颇为好奇。


酒楼主人姓冯,说是自己和老婆,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乃弄瓦之喜。又说自家闺女一个比一个好看,“秀瓦楼”因此得名。


冯老板四十来岁,圆胖脸,淡眉毛,一对温和的牛眼,迎来送往的笑容自然真诚,有时看到门口来了花子,也不像别家那般唬着脸赶人,而是招呼伙计送一钵饭,甚至还给小花子两块叶榭软糕。


日子一久,本地人对这个江西过来、从小伙计打拼成店主的冯老板,不吝赞誉,纷纷照顾他家生意。


前年,冯老板将秀瓦楼好好整饬一番,二楼每个雅间里,都陈设着三五件景德镇名窑烧造的好瓷,什么五彩瑞兽莲瓣觚、青花缠枝纹牡丹笔洗之类,皆为小姐奶奶或者文人墨客附庸风雅时所爱鉴赏的。


酒楼的故事和格调都有了,声名更隆,往来松江府的丝商、棉商们,也将这里作为请客谈买卖的好地方。


这日,恰逢一府三县的衙门休沐,初夏的天气又舒适宜人,到了午间,秀瓦楼高朋满座,连二楼绕着回廊的十几个雅间也挤满了客人,


“婺州火腿蒸鲥鱼一条。”


“抱籽河虾烩黄鳝一份。”


“熏癞丝十个。”


“四腮鲈鱼酿笋丁肉馅一盘。”


伙计们穿梭上下,清脆如唱戏念白的嗓子,亮得此起彼伏。


但报菜名报得再热闹,也不如客官们对于城中时闻谈得热闹。


冯老板亲自端着一盆“臭冬瓜蒸臭苋菜梗”和一壶绍兴黄酒,穿越层层声浪、阵阵聒噪,给一间雅室的客人上完菜,又撩了袍子噔噔噔走下楼,来到榴花红艳的酒楼中庭,向来晚了只能坐加桌的贵客们一一告罪,吩咐伙计们赠送几样糟卤小菜。


“冯老板,蚕神降罪韩府那个外乡自梳女,差点把她给烤成蚕蛹,你听说了没?”


一个食客捞起半只香糟鸡爪,嘬了嘬淋漓的味汁,咂着嘴和冯老板闲聊。


“当天就晓得了,”冯老板殷勤地给席间诸位斟一圈酒,容色平和道,“我们整日里忙生意的,没有福份去看巡游,但如此骇人之事,岂会传得不快?不过……”


冯老板转身吩咐一个伙计快给楼上雅间去添热茶,才又对着上首那位啃鸡爪的老者道:“不过,小弟我是不相信的。都说那位郑姑娘带来她老家漳绒的织法,用丝线和我们松江棉布混织的帕子,朝廷都看中了,定走贩给洋人。这不是蛮体面的嘛,蚕神娘娘晓得自己子孙吐出的丝,派了这番用场,应该高兴才是,降罪那个自梳女做甚……”


冯老板一个“甚”字还没说囫囵,身后的楼上忽然传来男女混杂的尖叫声。


他面前的老食客,眼中也刹那间露出惊恐之色,嘴里叼着的鸡骨头叮啷一声落在盘子里,人像弹簧一般跳了起来。


冯老板回头看去,登时也骇得目瞪口呆。


但见二楼的一个包间,青天白日的,却火光涌动,宛然红亮耀目的硕大灯笼。


洞开的隔门处,就像红灯笼破了个口子,冲出一只刺眼的迅速移动的火团。


竟是个浑身着火的人,哀嚎着在走廊里翻滚。


一时之间,整座酒楼大呼小叫,打碎的碗碟声响成一片。二楼的客人们冲下来,一楼的客人们冲出去,只为“逃命”两个字。


冯老板高喊:“唧筒,唧筒,扑火。”


伙计们如梦初醒,去墙角取来竹制的水枪式的救火工具“唧筒”,奔到水缸边。


他们的动作已算得迅捷,但当他们灌满水,转身奔向火情时,片刻前撕声惨呼、疯了似地往楼梯处跑的着火之人,已倒在楼梯处。


伙计们兵分两路,三个人对着火人和楼梯喷水,另外七八人去扑灭雅间的火。


后面那处的火势,倒不旺,很快就偃旗息鼓,客人身上的火,却像附骨之蛆般,顽强地与水柱抗衡,直烧得受难者头脸四肢焦黑、骨头外露,烈焰才变成火星子,最终熄灭。


冯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牙齿打了几阵架,才反应过来,颤声道:“报,报官,快报官!”


一个老成些的伙计奔出门去,从后厨赶来的两个厨子,却惊叫道:“桌上怎么有竹箔片子,哎呀,每桌都有,还写着字,二点幺鸡,啥意思?”


……


傍晚,天边云霞灿烂。


韩府的花园中,郑守宽正与韩希孟、郑海珠说事。


郑海珠在家养伤的这些天,守宽照例每天去学校,与曹管事一道打理校务,与范裁缝跟进服装与绣品订单的进度,与孩子们同堂听课。


“姑姑,学堂里诸事如常,刘捕头派来的几个青壮后生从早到晚在周遭巡查,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姚先生不肯回家歇着,说她是官眷,有她在学校,暗处的恶人应不敢对学校有造次之举,否则若伤及她,庄府台和黄老爷必定要彻查。”


韩希孟看向郑海珠,由衷赞道:“阿珠,你好眼力。当初我见到黄老爷这位娇妻,只当与流连后宅、玩赏珠玉的少奶奶无甚两样,没想到她与你一道出门做事,竟颇有几分韧劲与胆识。”


郑海珠抿嘴笑笑。


她当初只是凭着一则经验,相中黄尊素的妻子,即,有出息的孩子,大概率有不错的母亲,黄宗羲的娘,应该“魔法值”可期。


当然,现实中也不乏反例,所以郑海珠觉着,自己运气不错,姚氏真的挺能扛事。


只听韩希孟又问道:“守宽,卢公子与二哥,去过佘山了么?”


守宽点头:“卢公子说,顾少爷带着他将诸家桑园与那扎白马花车的铺子,都走访了。公子说,要将硫磺和木炭炼成汤汁那样,须得极高的热力,因而顾少爷去打探,这些人家,可有亲眷是打铁或者烧窑的……”


守宽刚说到此处,前院忽然响起一阵丫鬟婆子的尖叫。


继而传来彭管家和一众小厮的呼喝声。


“闩门,闩门!”


乒乓声中,丫鬟婆子护着主母钱氏,满面仓皇地跑来后院。


韩希孟倏地站起来:“二婶,何事?”


这些时日韩二爷去苏州谈买卖,二奶奶钱氏更是一家主心骨。


此刻,她努力露出镇静的神态,没有回答侄女,而是对着郑守宽沉声道:“阿宽,你现在就从后面逃出去喊人,顾府、董府,县衙,就说蚕农的爷叔儿子的,围了我们家,后头说还有人赶来,要把阿珠抓去烧了。让官差和家丁快来救命。”


“啊?”郑守宽大吃一惊,“二奶奶,为何要烧我姑姑?”


钱氏只管推他走:“我自会与你姑姑说,你现下快走,莫叫人堵住了。”


郑守宽醒过来,拔腿便走,须臾,跟过去的丫鬟跑回来,喘着气禀报:“二奶奶,阿宽出去了,几息功夫,好像就有男子骂骂咧咧从前头包抄过来,只是砸门,似未捉住阿宽。”


钱氏眉头锁得更紧,简短地对韩、郑二女道:“蚕农们说,午间在城厢那边的秀瓦楼,一个宁波来的行商买了阿珠绣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荷包,被蚕娘娘用天火烧死了,和那天烧阿珠的火一模一样,蚕娘娘还留下了竹箔在酒楼,明晃晃指向一个郑字。这种鬼话,我和老彭自是不信的。奈何蚕农如疯了一般。”


郑海珠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何曾卖过荷包给宁波行商了?见不得人的又是说得什么鬼?


但她飞快地和韩希孟对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精彩的戏份,要来了。


不过,此刻还必须瞒着院内诸人,特别是三房那个又蠢又恶的丫头。


为了演戏逼真,只能受累善良的二奶奶再担惊受怕一阵。


郑海珠于是作出迫切之色道:“二奶奶,小姐,先不去猜陷害我的是谁。吾等去地窖避避吧,拖得一阵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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