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世界里很纷繁,换个心情来看也许会觉得缤纷热闹别有意趣。它们藏匿于各个角落,柜子背后、床底下、幽深的井里……只要有黑暗之所,它们便无处不在。
它们有时也许会百无聊赖地跑出来,四处游荡,它们知道自己在游荡,让空气都变得异样起来,让活人内心的恐惧滋生。
这恐惧演变成敬畏,于是人们开始了祭祀,故去的父mǔ_zǐ 女也好,先祖也罢,我给你烧纸钱元宝,让你一路走得顺当,快去投胎罢,不要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吓唬我们了,保佑我们平安的话,会一直……供着你的。
除却悼念的成分,也就是交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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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府本家已好些年没有办过正经的祭典了,这些年程氏子孙各奔东西,本家剩的最多的便只有老人家了。世家大族日益衰落分散,这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的事。于是刚过完春节不久,族长便遣人往各分家送了帖子,目的自然是很明确——大家清明回来参加祭典罢。
一个月之后,远在杳州学画的程苇杭收到了分家的信,让她即刻启程回程氏本家。
语气看起来像是非常重要的事,却压根没有写清楚到底是什么。
这家书无意间被她师傅看到,那个怪脾气的老太太,也不过哼了一句:“分家的人能想起你来,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去什么去?”
程苇杭自然知道。分家庶出的女儿,本来就是好事摊不上坏事才上身。故而母亲去世后,她便独自离了家,前往杳州学画。
年纪轻轻离家远漂,何况还是女孩子,以为她当真愿意这样吗?只是……不想被摆布,也不想看主母和姨娘们的眼色罢了,更不想将来重蹈母亲覆辙——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便被安排嫁给某个富商官吏做小妾。
那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困在高门深闺里的前路,让她不甘心。
每个人生来都有局限,会有什么样的父母,是生在富贵还是贫苦之家,样貌是否标致,脑袋是否聪明——这些都固有不可更改,是属于既定的命的范畴。但命运命运,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至少她还有得选择,不走那条令她生厌的路。
她犹豫再三,还是收拾行李启程打算回本家了。怪脾气的师傅说会有她后悔的,她也没有回话,淡淡朝师傅笑了笑,行完礼,提着包袱下山去了。
她想要逃离程家,却又出于一贯的道义伦理觉得自己不孝,这是她矛盾之处。所以……还是回本家祭拜一趟罢。
清明将近,蓝山花海烂漫,放眼望去悉数是开到了极盛的油菜花,程苇杭在一间小驿馆外的天棚下坐下来,喝碗茶歇歇脚,店家将茶碗端过来,她自包袱里取出饼,撕成小块不急不忙地吃着。
她甫低头,对面的竹凳上有个人坐了下来。她抬了头,对上一双明眸。那双眼眼尾略弯,眼睫长密,朦胧而奇妙,好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学画之人皆爱细察,她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眼睛,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那双眼的主人,同样探究般地望着她。程苇杭顿觉唐突,伸手捋了捋耳边碎发,低头继续吃饼,然对面却伸过来一只手:“能卖我一块么?”
“诶?”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饼,一文钱两块,便宜得不得了,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转卖。
“见你吃得似乎很香。”言声雅淡,听着不像坏人。
程苇杭没抬头,心道这世上当真是稀奇古怪什么样的人都有,索性就重新拿了一块饼递过去,声音低矮:“不用给钱了……”
那人同样是要了一碗茶,坐在初春时节的山脚小驿馆外,不急不慢地吃着。
程苇杭竟觉着时间变得漫长起来,好不容易吃完,她连忙起身背上行李继续前行。
她这一走,对面坐着的那男子却没有急着动。他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偏头看了一眼身侧,声音低浅如呓语:“跟上去。”
他身旁并没有人,唯有一只浮游灵。那只浮游灵似乎十分听话,立即便跟上了程苇杭。
男子不急不忙地起身,身后传来幽幽声音道:“白子彦,你看上人家小姑娘了不成?”
白子彦淡笑,语声还是老样子:“你难道没有看出她的特别之处么?我只是好奇罢了。”
“特别?没怎么在意。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让小鬼去跟着她啊?那小鬼可只是个浮游灵,随时可能不听话的,万一要是伤了你那姑娘,你岂不是要后悔死?”
白子彦并没有理会身后这只妖灵的话,只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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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苇杭自然察觉不到身后跟了一只浮游灵,她只是个普通人,看不到那些鬼怪,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何况她也不信这些。
大约是程家的人都爱念叨鬼神,总抱着又敬又畏的姿态,供奉啊祭扫啊,素来都认真对待,且甚至到了有些夸张的程度。所以程苇杭莫名地对这些反感。觉得被说得很恐怖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大概是觉得烦罢。
她脚程很快,在清明前几日终于赶到了本家。本家的确是衰落了,祖宅里原本住了百来号人,热热闹闹,眼下看看,大约也就剩六七十号人了,且大多都是顽固的老人家。程苇杭作为分家的庶女,在这里体味到了疏离。
但出乎意料的是,本家的态度却好得不得了,姿态也不如意料中那么高傲,府里管事的老妇对她恭恭敬敬,全然不把她当庶女对待,在起居照料上,更是细致到了体贴的程度。
这两日66续续有其他分家的代表过来,大多是长子,且都为嫡出,唯独她一个,是分家来的庶女,不免显得有些奇怪。
但她也见不到其他分家来的人,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已到了本家。主要是本家的管事将她的房间安排在最西边的角落里,除了侍女与管事的老妇,她根本接触不到旁人。那位凶悍的老妇每日都盯着她的动向,每次她一有出去的打算,那老妇便道:“闺女家如何能随随便便出闺门呢?”
程苇杭自小就不喜欢这些嘴烦面凶的老妪,懒得与之辩驳,遂索性窝在屋里。
原本渐渐冷清下去的本家,因为这几日纷至沓来的远客,似乎热闹了一些,但那都与程苇杭无关,她只能闭门画一些东西。
眼下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画画路子,师傅已不怎么教授她。出师在即,也许再过几年,她就能自己收弟子了。
也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途中遇到的那一双眼,真的好美,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在空纸上描摹,极擅工笔的她,能将眼睛画得栩栩如生。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她感知不到的某些东西吗?
正沉思着,外头忽传来敲门声。她取过书册将画纸压住:“进来。”
管事老妇捧着一个漆盘进来,恭恭敬敬将其放在了案上,对程苇杭道:“明日祭典,还请您务必换上这身衣裳。”
程苇杭瞥了一眼整齐码放在朱红漆盘上的衣裳,心中略生疑惑:“必须要么?”
“是的。”那老妇面上无甚表情,看着令人有些惴惴。
程苇杭只说“知道了”,匆匆应付完便让她离开。
待老妇走后,程苇杭走到案前,抬手翻了翻那套衣裳,唇角轻压。自从她来到这儿,吊诡之处实在太多——送给她的餐饭全是素食,虽然她并不反感,但本家也不至于连块肉都不给她吃;管事老妇每日都会到她房间里来盯着她抄经,虽然只抄一个时辰,但从不说缘由;再看看案上这身衣裳,雪白中衣,绯红外袍,哪里像是参加祭典?
本家的人当她是傻子么?
这衣服看着虽不像是喜服,但绝对足够喜庆。她不是很清楚程氏本家的祭典仪程,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也从未听父辈提过。但据说十分繁杂诡异,大家都对此讳莫如深。隔五十年才有一次的祭典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约只有那些鬓发都白了的族人知道。
程苇杭站在案旁蹙了蹙眉,不行,她得问问。可眼下得怎么出去?又向谁请教?那些族人会说实话么?何况……祭典就在明日,似乎当真来不及了。
夜渐渐深了,程苇杭打开窗子往外瞧了瞧,那老妇仍在小院里扫地,竟还没有走,果真是在随时盯着她。她关上窗琢磨半天,一点头绪也无,遂躺回了床上。程苇杭翻来覆去睡不着,约莫到三更天的时候,屋外起了风,程苇杭觉得脑袋渐渐变沉,眼皮不由耷拉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说是睡着,却似乎还存有一些鲜明的意识,这样的状况很陌生,但她醒不过来。
似乎是有声音在喊她,程姑娘程姑娘地低声唤着。她忽觉得身体一轻,低头望去,却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她正疑惑之时,那呼唤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引领着她往外走去。她察觉到自己穿过了关闭着的门,身体却丝毫没有知觉。她在小院里站了一会儿,却也没有人发现她。
那声音依旧在呼唤她,她在拐弯抹角的线路中,不知不觉已经出了程府,行至一处巷口,那声音终究是近了……她拐进去,只见那里站了一人,面目俊美身形高大,一身紫袍,在这夜幕微光之下,看着尤为鬼魅。
“程姑娘。”他一双凤眼微微弯起,眼眸里酝着很深的笑意。
“你是谁?”
“我叫粟。”
程苇杭问:“你为何会认得我?”
“就是认识啊……”略显轻佻的语声里笑意浓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