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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礼法与司法(1 / 2)

夜晚。


“怎么?想使用美人计,从我这里得到更多情报?告诉你,不可能,非为夫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只是你有孕在身,使不出那美人计啊!”


张斐跟大爷似得,躺在床上,曲臂枕头,夹着腿,颠着脚尖。


许芷倩来到床边坐下,狠狠剜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脑子里面尽是那事,真是无可救药。”


张斐嘿嘿道:“要是不想,你们两个能怀孕么?”


“你就别贫了。”许芷倩道:“快与我说说,虽然我有孕在身,但我也能帮你出谋划策。”


张斐叹了口气:“谋什么谋,暂时是真的没什么可谈的,目前我们所知一切,全都是柳青的一面之词。


但他的话,也是不可尽信的,这人心隔肚皮,谁知不知道,是不是柳青为了生计,故意让他妻子去献身那和尚,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而且那和尚的口供,就是指证是对方先诱惑他的。”


“这倒也是。”


许芷倩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斐道:“先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判断。”


许芷倩又问道:“如果真如柳青所言,你会帮他上诉吗?”


“也还未决定。”张斐摇摇头,“因为我现在不是珥笔,而检控官,我们必须要完全站在司法角度来看待此案,而不能根据自己的性情来。


不过柳青提出的论证是非常关键的,就是奸从夫捕,我今儿翻阅了相关律例,只有涉及到官员,才可不遵守这条原则。但是在此案中,未有任何官员涉及,也就是说,应该是要遵从奸从夫捕的原则,但是皇庭却给出另外的解释,这会不会破坏这一原则,是我们首先所要考虑的。”


许芷倩稍稍点头,道:“但是从大哥他们的语气来看,读书人似乎更支持皇庭的判决。”


张斐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犹豫的地方,到底是这事是发生在寺庙这个特殊地方,而且对象又是个和尚,这影响真是太过恶劣,皇庭也只是出于礼法,给予重判,如果破坏礼法,同样也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而且检察院方面,也会承受很大的压力,这是我们必须要考虑的,如果真要上诉,这场官司也不太好打。”


许芷倩听罢,道:“看来这检控官跟珥笔真不是一回事。”


张斐道:“所以我说,要我选,我更愿意当珥笔,因为更加自由,检察院需要顾虑的事情非常多。”


可惜我现在有孕在身,不能给他更多的帮助。许芷倩思忖一会儿,突然道:“要不,你再写一封信给方云,让她来京城,听说她一直在研读律法,并且还拜范先生为师,或许可以帮助你,至少能够信得过。”


张斐笑着摇摇头道:“你忘记了,我回来之前,就写过信给她,让她来京城,但是被她给婉拒了。”


许芷倩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如此关心她,视她为秦人,可她却好像一直不愿与你见面,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张斐道:“没有误会,当初那场官司,虽然我帮她脱罪,但她自己心里肯定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能认为自己是有罪在身,自然不想过来,给我增添是非。”


说到这里,他也感受到许芷倩的担忧,突然坐起来,轻轻将许芷倩抱在怀里,“行了行了,你一个孕妇就别在这里纠结了,上诉这种事,只能尽力而为,然后坦然的面对输赢,否则的话,你就无法胜任这个职位。”


许芷倩道:“我只是看你身边缺乏帮手。”


张斐道:“这是公事,所以我还是希望跟检察院的同僚合作。”


许芷倩轻轻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我们早点休息吧。”


翌日。


当张斐来到检察院时,王巩便将卷宗给他送来。


“这么快?”


张斐略显诧异,这检察院的办事效率,就这么高吗?


王巩笑道:“祥符县皇庭也没有多远,一天便能折返,不过这些卷宗,倒不是从祥符县拿来的,而是我知道,立法会要求东京各县的皇庭,每三月将案卷送到立法会。故此,我是从立法会找来此案的卷宗。”


“真是多谢王督邮。”


“应该的!应该的。”王巩笑着点点头。


一旁的齐济突然道:“张检控,可见立法会也审阅过此案,并且认为这没有什么问题。”


张斐笑着点点头,“多谢齐督察提醒,但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我不觉得任何按照程序办的事,还需要感到惧怕。”


王巩笑道:“言之有理,如果我们检察院都感到惧怕,但百姓只会更加惧怕。”


齐济稍显尴尬地点了点头。


张斐还是给齐济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翻阅起来,过得一会儿,他突然道:“还有几位证人指证那犯妇柳秦氏水性杨花,勾引男人?”


王巩点头道:“确实有一个妇人指证犯妇曾勾引他家男人,虽没有实证,但这从侧面佐证那和尚的供词,对犯妇是非常不利,于是齐庭长才不允许折杖。”


其实北宋对于通奸这种事,司法上还是比较宽松的。


要知道“和奸”和“强jian”是两个性质的犯罪,不可混作一谈。


《宋刑统》规定“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和尚道士,罪加一等。”最多也就是三年。


祥符县皇庭给的就是顶格处罚。


但是宋朝有“折杖法”,即在执行刑罚的时候,将死刑之外的笞、杖、徒、流四刑均折成臀杖或脊杖,通奸罪的“两年到三年”,折杖后的刑罚差不多是脊杖二十左右。


直到后来明朝,才增至杖刑九十。


如果可以折杖,就是打二十,然后就给放了,这样肯定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但是是否折杖,更多在于庭长根据案情的判断,如果性质恶劣,则不允许折杖。


张斐道:“这柳秦氏没有出庭做供吗?为什么上面只有她认罪的供词?”


齐济分析道:“柳秦氏肯定是有出庭做供,因为当时是捉奸在床,然后直接送去皇庭的,但我也不清楚,为何这上面只有她认罪的供词。”


忽听得门外有人道:“因为这就是柳秦氏唯一的供词。”


闻此声音,张斐急忙站起身来,只见富弼、司马光从走了进来。


张斐、王巩、齐济连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富公,司马学士。”


“几位无须多礼。”


富弼微微摆手。


司马光瞅着张斐道:“你小子可真是一天也不愿意耽误,刚刚上任,就想着搞点动静出来。”


他们两个盯着张斐的,也怕这小子动静搞得太大,没法收场。


但这个案件,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张斐很无奈道:“司马学士明鉴,这真不能怪我,是那柳青,也就是这犯妇的丈夫,主动上门告状,我能怎么办。”


司马光皱眉道:“此案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也都看过,判得没有问题,偏偏落到你手里,就有问题了。”


张斐道:“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是说真的要上诉。二位先请坐。”


富弼和司马光坐了下来,富弼就问道:“对方是不是以奸从夫捕为由,提起上诉?”


张斐点点头。


目前来说,这个案件就只有这一点,值得深究。


司马光道:“关于这一点,齐庭长解释的非常充分,并没有什么问题。”


张斐点点头道:“这我知道,齐庭长也是有考虑此案对于礼法的影响,故而才给予这么重的刑罚。”


司马光道:“我与富公就是担心你完全不顾礼法,今儿才过来看看。”


“怎么可能。”


张斐道:“我当然也会考虑到这一点,这是很正常的。”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但是我必须得考虑到,这个判决,会对于司法造成什么影响,这也是我们检察院的职责所在。”


富弼问道:“你认为这个判决破坏了奸从夫捕的原则吗?”


张斐道:“这我还在评估中,但多少会有一些影响吧。我并没有找到相关条例,可以给予这个判决任何支持。也就说,在寺庙跟和尚通奸,是否可以不遵从这个原则。”


司马光啧了一声,“你怎就这般死脑筋,也许有些影响,但相比起对礼法的破坏,这又算不得什么。”


你司马光骂我死脑筋,我去!张斐差点就开喷了,但到底还是忍住了,道:“首先,我只是在评估中,并没有确定真的要上诉。其次,司马学士,应该知晓,这奸从夫捕的立意。”


司马光抚须道:“若事之暧昧,奸不因夫告而坐罪,不由夫愿而从离,开告讦之门,必成罗织之狱。”


张斐拱手道:“司马学士对律学的造诣,真是令下官汗颜。”


富弼笑道:“就别拍马屁了,说说你的看法吧。”


张斐问道:“敢问二位,同理为何不用于杀人罪?”


司马光鼓着眼道:“杀人乃是死罪,此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这或许只是其中之一。”


张斐道:“在我看来,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杀人罪是容易找到证据去证明的,毕竟人死了,这就是铁证。比如说,只有甲和乙在屋中,乙被人杀害,甲就肯定凶手。


同样的场景,你很难判断他们两个有通奸的事实,礼法只能尽量将男女分开,那就不会有误会。


但平民百姓受生活所迫,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这非常容易被人罗织冤狱,故而才有这一原则。”


富弼点点头,“你说得不错,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司马光道:“但此案是捉奸在床,铁证如山,双方也都承认,其中并无任何隐情。”


张斐道:“这我知道,但是这个判决中,缺乏一点很关键的论证。”


富弼忙问道:“什么论证?”


张斐道:“就是那几个捉奸的人有没有说谎。”


司马光立刻道:“这绝无可能,皇庭又无刑逼,两个犯人自己承认了,难不成他们还和那些书生窜通好了。”


“君实,你勿要激动。”富弼摆摆手,又道:“张三所指,是在这个判决下,可能会有人利用这一点,去罗织冤狱。”


张斐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我方才所言,就是指目前尚无手段,去准确判断二人有无通奸之实,如果那几个书生说谎,当事人也是很难去证明自己没有通奸。”


如司马光、王安石这些人,他当然可以做到男女有别,但是百姓不同,当家的病了,妇女照样得出门干活,跟男人挤在一块,你怎么去断定,有无奸情。


王巩、齐济不免瞧向张斐。


不愧是张大珥笔,真是细啊!


整个审理过程中,无人关注那几个书生的行为,因为他们是正义的。


司马光道:“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此案是证据确凿,皇庭并没有冤枉他们,在这种情况,你是不是更应该参考礼法。”


张斐无奈地笑道:“我并没有不考虑礼法,只考虑律法,但是有这个问题在,我身为检控官,就必须得评估这一点。


无论我最终是否上诉,我都会考虑到对礼法的影响,也必须兼顾对司法的影响。”


富弼呵呵道:“你考虑到这一点就好,若鱼和熊掌可兼得也,那岂不快哉。”


司马光瞧了眼富弼,又向张斐道:“张三,你最近可不清闲,要顾得事不少,为了一桩铁证如山的案子去煞费苦心,这不值得。”


张斐嘿嘿道:“我这不是练练手么,当惯了庭长,如今又当这检控官,我这都有些手生,万一到时让我去起诉那些参知.!”


堂内是鸦雀无声。


齐济、王巩皆是震惊地看着张斐。


大哥,下回你要说这种话之前,尤其是在参知政事面前,能否提前告知我们一声,我们好回避啊!


司马光瞅着这小子问道:“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张斐微微一怔,道:“说就说,参知政事。在我朝状告宰相,那不是传统项目么。富公、司马学士不也都告过吗?”


富弼笑吟吟道:“告过的是人不少,但还能坐在这里,可就寥寥无几。”


张斐笑道:“但能坐在这里,几乎都当了宰相。”


司马光指着张斐,真是爱恨交加,“你小子总会有你吃亏的时候啊!等着吧。”


张斐确实没有决定要不要上诉,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肯定要进行一番调查。


所以第二日,他就来到祥符县的皇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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