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
自西向东流的黄河,在此处拐了一个弯,于是万千历史因此而被创造。
河东河东,自然是以位于黄河以东而得名。
这里是春秋时晋国的精华之地所在,两汉并州孱弱就是因为失去了关键的河东之地。
三晋之地,可攻可守,地缘无双,合则天下无敌,是究极至臻版的关中,却秦败楚,不在话下,分则任人宰割,要么有沃土没有山川,要么有山川却没有耕地人口,最终只会被关中击败。
时隔数百年,冠以燕姓名的大国,要重新一统三晋,乃至于一统六合八荒。
慕容恪是这场战争的主导者——燕国西征大元帅!
他此番所统率的jūn_duì 不可谓不多,仅仅精锐就有足足三万,其中胡汉夹杂的黑甲骑军就有五千人。
黑甲军的编制是一万人,这一万人基本上是燕国最精锐的jūn_duì ,其中三千多人都是从深山老林中抓来的那些懵懂的胡人,再加上燕国中那些自小就在厮杀中长大的族人,就这一万人,能压着汉国数万人打,称得上强悍绝伦。
另外五千人驻守在冀州,关注着汉国的行踪。
慕容恪将这五千人带出来是镇压大军的,他不会在攻城战中将黑甲军派上去,燕国不是游牧,自然有专门用于攻城的jūn_duì 和器具,从辽东走出的燕国,对攻城器具的使用相当娴熟。
三万精锐基本上将燕国一多半的精锐掏了出来,这个级别的精锐,整个燕国也只能拉出来五万。
几百年前那种动不动几十万的jūn_duì ,在甲胄再次进步的时代已经几乎见不到,即便是经过短暂训练的民兵面对精锐,也完全不是对手,一千精锐能追着几万民兵砍,这毫不夸张。
集结精锐作战,不仅战斗力高,而且对粮草的损耗也小的多,种种因素下,在中原地区,全民皆兵已经被淘汰了。
慕容恪隔着黄河眺望关中,而后对跟在他身边的慕容垂以及众人道:“你们看,那就是关中,万古帝王之基业,洛阳是圣城,但非圣王不能坐天下。
长安却能够保护每一个在那里建造基业的帝王,若说天下哪一个宅邸能称得上帝王之居,唯有关中。
七弟,若是能攻灭魏国,夺取关中,魏国一定会往西逃,我会请陛下改封你的王号,再给你加尚书仆射的官职,建立大行台,让伱出镇关中,处理关中事务。”
慕容垂满脸都是疑惑的问道:“大行台?”
周围的人也满是好奇,行台他们都知道,但是大行台是什么?
行台。
这是一个在前些年新出现的机构,它的本质上尚书台派出的执行机构,所以全民叫做行台尚书省,但其实这是一个典型的军事机构,行台的主官则是尚书左仆射或者尚书右仆射,可谓一句怪异。
慕容恪轻声道:“大行台尚书省,规格完全依照中央朝廷尚书省建立,大行台之首称尚书令,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直接将关中封给你肯定是不行的,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把关中给你。”
慕容恪为了慕容垂着想,也为了燕国,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慕容垂整个人都呆住了,自己的兄长这是要让自己和朝廷分陕而治啊,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容恪轻声笑着说道:“若是在我有生之年,我能够将那些人解决掉,你的大行台我会撤掉,到时候你就安心做个王,我会把你封在凉州,你就和西域的赵璎珞和洛珈蓝作战去吧。
若是我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你也要听从朝廷的命令,但要为大燕留下希望。”
慕容恪没说那些人是谁,但几人都知道,无非就是太后那些人,慕容垂低下了头缓缓道:“兄长,我知道了。”
聪明人是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的,理想的情况又怎么会出现呢。
最终的结局或许慕容恪已经猜到了,他现在所做的全部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太过于久远的事情,他不去想,如果能够在他活着的时候将魏国和汉国攻灭,那就足够了。
燕国进攻河东的举动没有瞒任何人。
这不是一场奇谋的突袭,在现在的形势下,任何奇谋都不可能轻易的夺取广袤的土地,只有堂堂正正的大会战,只有将对方的统治秩序打崩,而后在其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统治秩序,才能够灭亡对方。
这就需要那些最基层的人认可王朝的统治,这就是为什么无论是谁,都要取得那些士族的支持,因为没有士族的支持,只有上层的国家那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一个不能收税、提供粮草的土地,怎么能说是自己的疆域;一群甚至不知道皇帝是谁、不能作为兵丁为国效力的百姓,如何能说是自己的子民?
燕国通过一次次的战争,实际上现在河东的士族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接受,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燕国的统治。
这就是文化上大一统的好处。
从最根本来说,燕国虽然一直被许多人诟病胡人太多,甚至被蔑称为蛮胡之国,但从内心最深处是被认可的。
从姬昭穿越而来,他对诸夏改造最大的一点就是思想。
在姬昭未曾穿越的那个世界,士人的首要目标是完成自己匡扶天下的大任,士族则家在国前,胡汉之辩也没有那么成体系。
但现在不一样,经过洛氏一千多年的宣传,现在虽然没有产生民族国家,但夏夷间的铁幕却横贯在中间,这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铁幕。
胡人可以进来转化为夏,但条件是比较苛刻的,是要从思想上完全入夏才可以的,而背弃这一点的,将会受到莫大的歧视。
燕国是诸夏之国,这是曾经的洛氏所认证的,投降给燕国,只要不是那种极度反复无常的无耻之徒,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当然,忠义这两个字肯定是落不到身上了。
……
魏国东都洛阳,洛河之水依旧潺潺流淌,在洛河边上,可以看到数不清的人在朝拜,神威如狱真是名不虚传,如今洛神信仰遍布广大,立起了不知有多少庙宇,在每一座寺庙和道观中都能够见到洛神的神像,还有无数单独的庙宇,尤其是紧邻着洛水的洛阳。
洛阳即便只是东都,但依旧是天下最繁华的城池,相比较为偏远的长安,位于天下之中,又有无数冠冕明珠加在头上的洛阳,更像是诸夏的首都。
不过洛阳如今的军事作用的确是不大,河洛地区北部和燕国隔着黄河对望,东部则和汉国、梁国隔着虎牢荥阳对望,南部和梁国隔着数部关隘对望。
这种几乎是被包围的形势,若非有洛阳八关在手中,魏国关中也能给予助力,早就应该被攻克了。
但如今说能不能守住,谁都知道,河洛是守不住的,无论是谁,都一样。
逐鹿中原,在四国各占一边的情况下,变成了避开中原,以防止被三国围攻。
所以燕国要先进中原,再东出、南下双管齐下,先夺取崤山以西和黄河以北的土地,再图谋洛阳。
汉国要先北上灭掉燕国,或者南下灭掉梁国,而不是直接东进攻取河洛,若是汉国这么做,立刻迎接的就是三国群殴。
梁国是唯一一个能进攻河洛的,正如春秋时楚国向周天子问鼎一般,梁国可以将河洛和现在的土地融合,但最好的选择还是先北上青州,夺取青州后,再东进攻破虎牢荥阳,继而夺取洛阳。
只不过燕国不进攻汉国冀州的情况下,梁国没有能力北上灭掉盘踞青州等地的汉国,也难以攻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益州,只能退而求其次先进攻河洛。
在燕国大军进攻河洛时,身在长安的魏国君臣还未曾知晓时,镇守洛阳的开府仪同三司、镇东将军曹修就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他先是快马加鞭向长安汇报消息,而后则开始抽调河洛地区的兵力,魏国在这里的势力已经说不上很强,曾经的司隶有七个郡,除三辅外,还有三河与弘农,河内在黄河以北,早就沦陷,河东现在位于战场。
曹修所能够抽调的就是洛阳所在的州郡,现在被称作司州,在魏国建立后,就将荥阳以西,崤山以东,黄河以南的这一块土地建立了司州,司州下辖三个郡。
主要还是要依靠关中和蜀中的兵源。
曹修从河洛地区拼尽全力抽调出八千勇士,抽调再多的人,他担心影响洛阳八关的守卫。
待燕国进攻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整座长安城瞬间陷入了鸡飞狗跳中,尤其是听到此番燕国还是慕容恪亲自领兵后,畏慕容恪如虎的魏国人,更是惶恐起来。
大朝会上。
四个辅政大臣站在最前,望着嘈杂的群臣,燕国来进攻,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但是打仗这种事,让谁去?
谁敢去和慕容恪对战?
魏国中人才凋零的实在是太厉害,尤其是和人才层出不穷的燕国比,差点实在是有点远,打胡人就属燕国占便宜,不仅仅有慕容恪一个人,还吸收了很多人才进来,这些人文化水平虽然差,但武德颇为充沛。
曹承嗣微微闭着眼,他可不会去主动揽这件事,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根本不可能是慕容恪的对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战场上胜过慕容恪。
杀死一个大将,并不需要在战场上。
见到没人说话,太后便将目光落到了隐隐为辅政大臣之首的曹承嗣身上,这自然不是曹承嗣的权力超过了另外几人,而是因为曹承嗣比较活跃。
“左将军可有什么妙计?”
听到太后询问,曹承嗣平静的说道:“启禀太后,臣不通军事,这件事应当询问几位精通战阵的大臣。”
一推二五六。
想要让他承担这个责任是不可能的,等到其他辅政大臣战败后清算,那倒是曹承嗣的长处。
或许是觉得这种回答实在是过于敷衍,曹承嗣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臣一直以来所说的都是,挑拨慕容恪君臣间的关系,臣了解到燕国太后和燕国中许多贵族都对慕容恪不满,这或许是我们所能够利用的点。
慕容恪在前面领兵作战,如果能让燕国后方断掉他的粮草,这场河东之战或许就不战而胜了。”
太后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慕容恪是燕国重臣,燕国太后怎么会断掉他的粮草呢?左将军莫不是在开玩笑?”
曹承嗣抱拳回道:“启禀太后,您是女中豪杰,不弱于男子,燕国太后却不是,臣了解到燕国太后非常贪财,而且任人唯亲,她曾经想要让自己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弟弟担任三司的官职,被皇帝和慕容恪拒绝。
如果我们能够贿赂她身边的人,然后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去进慕容恪的谗言,那非常有可能达成目的。
燕国皇帝虽然信任慕容恪,但他却不信任慕容垂。
因为臣了解到慕容垂是慕容恪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弟弟,而慕容垂是燕桓帝如今存世的三个弟弟之一。
如今的燕国皇帝年纪还小,没有子嗣,他的这个小叔父慕容垂是皇位的继承者之一。
如果我们收买燕国中的臣子和宦官,让皇帝怀疑慕容垂。
慕容恪面对皇帝和慕容垂,又会如何选择呢?
无论他怎么选择,他和燕国皇帝之间的关系都注定要出现裂痕,那个时候,面对太后的举动,只要燕国皇帝稍微放纵,就会有人自作主张的去针对慕容恪。
只要慕容恪和燕国皇帝翻脸,无论最后是谁赢谁输,都是我们魏国赢了。”
曹承嗣这个人别的能力暂且不提,阴谋诡计玩的是非常丝滑的,而且隐隐触及到了阳谋的领域,在他的计划中,就有不少哪怕知道是坑还是不得不跳的部分。
在说完这番话后,曹承嗣又说道:“这只不过是臣等商议到慕容恪时的些许想法罢了,太后可用可不用,这便是臣给予您和皇帝陛下的主意,至于如何在战场上战胜慕容恪,臣不知道,正如臣先前所言,臣不擅长那个。”
曹承嗣最后这段话,就算是彻底将自己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自己擅长的领域,我已经给出了主意,打仗的事情,你们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了,那些事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殿中的群臣还在消化曹承嗣的计划,这个计划一听就非常有执行性,这其实就是反间计,这个计划自古以来就非常的经典,几乎在每一个国家和国家之间、组织和组织之间都有这个谋划的出现。
这个计划的难点就在于选择反间的人和如何去挑拨,这两者曹承嗣都已经确定了,一听就非常的有执行性。
魏国太后也不再问曹承嗣,转而开始问其他人,但所有人都低着头。
见到这种情况,小皇帝还在皇位上拍着手,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魏国太后已经气的不浅,曹承嗣走上前望着众人厉声道:“我大魏的诸位臣子,慕容恪就让你们畏惧到这种程度吗?
若是我有一身领兵的本事,现在立刻就请缨去和慕容恪作战,而不是在这里畏畏缩缩,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如果没有能力就不要占据着高位,等到慕容恪杀进关中后,还不必担心被燕人俘虏。
真是让人失望!”
说着他又点名两个辅政大臣,冷声道:“辅政大臣,这是何等尊贵的荣耀呢?
自古以来能够居于此位的都是国家的栋梁,要做对国家有益之事,你们二人都是武将出身,但是现在如此畏战,真是我大魏的耻辱,更是妄为我曹氏宗亲,和你们同立在朝堂之上,真是使本公感到耻辱。”
曹承嗣毫不留情的嘲讽和讽刺,震惊了所有人,万万没想到曹承嗣竟然直接贴脸做这种事,众人都以为曹承嗣是心中愤怒难以克制,所以在激愤之下说出了这番话。
殊不知曹承嗣却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就是要激怒这两人,要么这两人中了他的激将法去打仗,要么这两人懦弱无比,失尽朝望,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是曹承嗣所能够接受的。
激将法这个东西非常古老,但这一招的确是好用,九成九的人都受不了激将法,这不仅仅是上头的原因,还是因为使用激将法的时候,被激将的人,从潜意识深处就知道不受激将会有另外不好的结果。
比如这一次,这两人都知道如果不答应这件事,那他们所面对的就是无数人鄙夷的眼神,身为辅政大臣,未战先却,足以将二人过去所积攒的名望,全部一扫而空。
“左将军,你不必说这种话,大魏中,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是忠臣吗?
这世上有句话叫做谋定后动,我们二人都不蹭了了解慕容恪,所以不愿意擅长说大话,我们可不想和某个人一般,面对慕容恪屡战屡败,还腆着脸去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