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敲响,浑厚钟声传遍宫城。
很快,皇城左右承天门也传来钟声,三道钟声交织,各响九声。
暮色还未消褪,偌大宫城还笼罩在一片漆黑当中,钟响之后,零零散散的灯火在不同殿阁宫室亮起。
有唐一代,朝局稳定时常朝大多在辰时(7-9点)举行,遇上元日、冬至或是朔望大朝则会提前一个时辰,冬夏两季的朝会时辰也不固定,依照天气灵活调整。
五代战乱,礼乐荒废,连朝会也无法保证如期举行,时辰上更是没有形成定式。
大周立国后,郭威极力恢复唐制,严格规定朝会时辰。
依照朝廷制度,春夏常朝定在辰时,卯正时敲响钟声,宫城各处衙署仆役、吏员,皇城各处宫室的宫人、宦官则要开始准备新一日各种事项。
整座宫城在卯正钟响以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太平宫里也早早亮起灯火。
李太后的作息和大多数宫人一样,不管睡得多晚,卯正钟声一响就起身。
张规侍奉她多年,也养成同样的习惯,每日到了时辰就能醒来。
用一盆热水简单洗漱,再用过些粟米粥,李太后披上袄衣,系上拥脖,在张规的陪同下绕着太平宫缓步走一圈,回来后差不多就快到辰初,到佛殿敬香后,便开始一日的修行。
这也是李太后每日雷打不动的活动轨迹,除非天气极度恶劣,实在不宜出门,她才会在宫室里慢走。
天色微微透亮,跨出宫门,四周笼罩稀薄雾气,一片寂静。
张规搀扶李太后沿着宫墙缓行,天气寒冷,二人口鼻间呼出浓浓白气。
“这后宫里,主子当中,就属太后起得最早。”张规笑道。
李太后转头朝远处一座寝殿檐角望去,叹了声道:“德妃董氏也是这个时辰起身,可惜她福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去了。”
张规也惋惜道:“德妃娘娘也是可怜人,早间年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怀不上子嗣,官家倒是宠爱她,把这偌大后宫交给她打理。德妃是厚道人,她在世时,每隔两日都会到太平宫来拜见,有她照拂,那些个腌臜也不敢放肆。
可惜她这一去,后宫无人主理,各色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作怪....”
张规忍不住抱怨,实在是近来太平宫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了,宫局送来的米面油粮越来越少,太后想吃口绿菜,结果那帮狗奴竟敢弄些腐叶烂枝来湖弄。
李太后眉宇平和,澹澹道:“天下芸芸众生,还有不知多少辛勤劳作却依然食不裹腹之人,你我不事生产,白白享受供奉,已是天大的幸事,该知足了。”
“太后教训的是。”张规低着头,自然不敢跟太后争辩。
可他心里依然不忿。
自从迁居到太平宫,太后就完全绝了俗念,专心侍佛。
以前有德妃照顾,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德妃走了,寿安公主奉旨打理后宫,受朱秀之托,对太平宫也多多照拂。
这大半年来,寿安公主回府生养,后宫无人主理,又碰上皇帝亲征,偌大宫禁竟然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太平宫本就不起眼,如此一来更是被人遗忘,到现在就连日常的三餐用度也无法保障。
张规心疼李太后,本想去找朱秀帮忙,又突然遭逢朱秀遇刺,重伤昏迷。
无奈,只能节衣缩食过日子,觍着脸四处求情,就为了多为太平宫多讨些薪柴炭火、米面布帛。
宫廷大内,最是体现人情冷暖之地,一朝得势,所有奴婢宫人都会凑过来巴结讨好。
一旦失势,却瞬间无人问津,那些个奴婢连正眼也懒得瞧,还会尖酸刻薄地嘲讽几句,有机会甚至还会踩上两脚。
进宫多年,张规早已看透这些虚假人情,可他还是做不到,像李太后一样心平气和。
张规心中苦笑,或许是他这人没有慧根,与佛无缘吧~
一路走着,李太后道:“朱秀伤势可好些了?”
张规笑道:“奴婢让张德均去府上探望过,朱秀外伤痊愈,只需安心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李太后嘱托道:“内伤不可大意,你午后出宫一趟,代我前去探视,叮嘱朱秀一定要安心疗补。他年纪轻,耐不住性子,可有的伤年轻时仗着身子骨强健不会发作,等到上了年纪,毛病不少。”
“奴婢知道了。”张规低笑,“太后对朱秀像是对自家子侄,那小子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有这福分!”
李太后莞尔一笑,幽幽道:“那孩子年纪和承佑无二,看到他,我便想起承佑小时候,也是这般俊美聪慧,可惜是我没有管教好....”
张规轻声道:“先帝遭难,是受李业等人祸害,与太后无关,太后切莫自责。”
李太后叹口气,这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二人绕着宫墙走了好一会,来到太平宫以北,这里有一片人工湖,开凿水渠引水绕过太平宫北,朝其他宫室流淌去。
寒冬时节,湖面甚至会结冰,水渠两旁也结满冰凌。
冬日里湖边湿滑,李太后基本不会靠近,只是沿着水渠绕过宫墙散步。
这几日天气反常,冷得厉害,水渠旁经常结冰,每隔一日,张规都要叫上太平宫里仅有的两个小太监,沿着北面宫墙底下的水渠检查,碰上结冰的地方都要铲干净,防止太后走路时滑倒。
快走上一座横跨水渠的木桥时,李太后笑道:“上次你那义子张德均跟来,就是在此处滑了一跤,差点跌下沟渠。”
张规忙道:“奴婢昨日下午才带人除过冰,应该无事。”
李太后点点头,张规做事稳妥,她向来放心。
木板桥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张规在前,李太后跟在后,相继踩上木桥。
一丈多宽的距离,两人走得万分小心。
才走到一半,张规觉察不对劲,脚下隐隐有打滑迹象。
他昨日下午才带人除冰,只过了一晚上,按道理不应该结冰才对呀!
木桥底下就是水渠,有三尺多深,两边还结有冰坨坨。
越走脚下越滑,张规暗暗心惊,眼看还有几步就能跨过去,他却不敢让太后冒险。
“太后,桥面结冰湿滑,不易通行,还是退回去....”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张规急忙转头,只见李太后噗通一声跌落水中,似乎崴了脚,整个人仰倒,浸入水里,手脚慌忙扑腾。
张规大惊失色,想都不想跳入水渠,一瞬间,刺骨的寒冷袭遍全身,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来人!太后落水!快来人啊!~”
张规一边施救,一边大声疾呼,从冰冷渠水里搀扶起李太后,只见她面色发青,口唇乌黑,浑身颤抖得厉害。
张规爬出水渠,又拼尽全力把李太后拽上来,两个人倒在泥泞路旁,浑身湿透,冻得全身僵硬。
“太后!太后!”张规哭咽着慌忙用力掐人中,李太后呛了几口水,咳嗽几声,眼珠微微转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