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宗入宫觐见李璟时,朱秀已经乘车在回鸿胪寺的路上。
胡广岳驾车四平八稳,一路过街穿市没有片刻停留。
朱秀靠坐车厢闭目养神。
有关南楚之战的消息,李璟手上的机密军报自然不可能外泄,虽说徐铉和李从嘉和他说起此事时不会有任何隐瞒,但他们本身就不是知情人,只知道荆襄之地的战事并不像唐国朝廷对外宣称的那般顺利。
朱秀命胡广岳到江宁城里打听一圈,加上从李从嘉和徐铉口中得来的零散消息,很容易就判断出,此时在湖南一地发生的大战,正是历史上南唐灭楚之战。
只是时间上有所提前,荆襄马氏出了马希崇这么个带路党,早早率领全家归顺,以至于促使李璟下定决心对湖南用兵。
有关南楚的情况,朱秀自问比唐国朝廷任何一人都要了解,马氏家族和湖南境域大小藩镇首领的混乱程度,朱秀前世从史书上管中窥豹,得见一斑。
唐国朝廷放出的消息不过是为安抚民心,实际上荆襄战局困难无比,远超李璟和朝臣们战前所料。
虽说最终结局还是以唐军暂时得胜告一段落,但那也是唐军依仗国力硬生生把楚军给拖死的,要非说唐军战力有多么强大,边镐大将军有多能征惯战,倒还真不见得。
灭楚战争是唐国近两年内最重大的国事,也是李璟和满朝臣子最重视的一件大事,朱秀想借此让唐国上下对自己产生足够多的重视,这才不惜又以玄之又玄的天象说吸引眼球。
郭威派薛居正出使江宁,其中定然有把自己带回开封的目的。
但朱秀有预感,事情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弘冀、宋齐丘为首的太子党派,主张加强武备,对淮水北边的新邻居大周朝采取强硬立场。
更别说李弘冀对他恨之入骨,只怕不会甘心情愿放他离开。
所以,即便薛居正以大周皇帝使臣的身份来江宁要人,他也不一定能轻易走出江宁城。
一旦李璟和唐国朝臣不放他走,他就必须想办法自救。
李重进在宿州演兵,又隔三差五写信给唐军大将,坐镇真州的水军大将军陈觉,要求唐国马上释放朱秀一家,书信里措辞严厉,甚至李重进亲自提笔臭骂一通。
郭威也派薛居正作为国使前来江宁,这一切动作都说明大周朝对朱秀有多看重。
但这些不足以保证李璟一定会放他走。
朱秀知道郭大爷现在日子同样不好过,盘踞银夏的党项人小动作不断,太原刘崇又联络契丹人整兵备战,紧锣密鼓筹谋着反周复汉。
兖州慕容彦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和郭大爷撕破脸的时候。
新生的大周朝正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时刻。
如此局面下,根本无力对淮南用兵。
所以不管郭大爷态度有多强硬,有多瞧得起他朱秀,都不可能为了他轻起战端。
朱秀双眸微阖,大脑飞速旋转。
一旦李璟反悔不愿放他离开,他就必须另外想办法逃离江宁.....
突破口或许就是此次灭楚之战,只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还得仔细谋划.....
“吁~”
胡广岳一声吆喝,马车猛地停下。
朱秀坐在车厢里身子往前摇晃了下,掀开帘子探出头:“何事?”
胡广岳指着前方被兵丁封锁的道路:“好像是刑部监牢在转移囚犯。”
朱秀望去,一排排兵丁封锁道路两侧,严禁行人通过,百姓被堵在十字路口两头,腾空中间道路,有打着刑部监牢旗号的甲士押送一辆辆囚车驶过。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像这样大规模押送死刑犯倒是不多见。
“侯爷快看!”胡广岳指着其中一辆囚车。
朱秀定睛一看,那囚车里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汉子,身上囚衣血迹斑斑,脸色苍灰目瞳无神,赫然是那位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
“传闻此人侍奉太子多年,也算尽职尽责,没想到却落得个革职处斩的下场。”胡广岳满脸唏嘘。
朱秀紧皱眉头,目送关押郑存禄的囚车驶过长街。
旁边有几个士子也在议论郑存禄,朱秀侧耳倾听片刻,发觉他们大多认为郑存禄是个忠义之士,不该受到太子迁怒,落得如此下场。
“先回鸿胪寺,然后你去打听打听,这郑存禄平时的人品官声究竟如何。”朱秀吩咐一句,放下帘子回车厢坐好。
“属下领命。”胡广岳抽打马鞭,调转马车走另外一条街回鸿胪寺。
下午时,朱秀和李从嘉坐在凉亭里玩象戏,这种早期象棋形制的游戏经过朱秀改良,基本上与现代象棋无二,更具可玩性。
李从嘉倒是沉迷其中不亦说乎,算是除了麻将之外的又一大爱好。
胡广岳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道:“侯爷,属下探听清楚了,聚景苑之事过后,郑存禄被以渎职罪收押大理寺,李弘冀本来要求大理寺不审而斩,可大理寺卿孙晟以不符合刑律为由拒绝。
审查之后,孙晟认为郑存禄有过而无罪,更不至于处斩,只是判了个革职为民,流放岭南三年的罪名。
不曾想宋齐丘亲自施压,要求大理寺重审,改判郑存禄死刑,明日问斩!
为此,孙晟和宋齐丘当着皇帝之面大吵一架。”
朱秀点点头,孙晟可是南唐史上又一大名臣,没想到因为聚景苑的事情,也把他牵扯进来。
李从嘉拎着一枚还未落子的“車”,愤愤不平地道:“太子兄长为聚景苑之事,已经将当日值守的东宫卫率校尉以上职务者全数处斩,今日又枉顾国家法度,越过大理寺直接插手刑案,真是~真是~”
兔牙小胖子气得不轻,脸色涨红。
朱秀叹口气道:“郑存禄忠心尽职,并无过错。当日在方山之上,他一直率兵撵在我们身后,担心太子安危,才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带兵把我们围困山顶,哪里用得着跟在后面跑一夜,在那潮湿难耐的树林子里钻来钻去。”
李从嘉不忿道:“郑存禄出身寒门,自幼投军,在攻打汀州、泉州时,是他冒着矢石率人登城,死战不退,这才有唐军连战连捷,一举平定闽国之乱。
此人靠着军功一路升迁,父皇见他忠义勇猛,授他东宫左率将军之职。
可就因为他出身寒微,不受太子兄长待见。
如此一位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没死在战场上,却因小过要死在奸相手中,实在可惜!”
李从嘉不好得骂李弘冀,只能把火气撒在宋齐丘头上。
朱秀忽地道:“此事,说到底皆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一位忠义之人无辜枉死,实在心中难安!
不如想办法,救郑存禄一命!”
李从嘉挠挠头道:“小弟也有此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做。”
朱秀笑道:“郑存禄在太子、宋齐丘眼里不过是小人物,太子迁怒他,可总不至于亲自到刑场监刑。
郑存禄从大理寺转押刑部,听闻刑部侍郎王质与宋齐丘等人不和,又与晋王、徐先生交好,可以请他帮帮忙,找个死囚犯把郑存禄替换出来....”
李从嘉一惊,胖手捏着的棋子差点掉落,瞪大一双重瞳眼:“偷换囚犯,那可是触犯唐律的大罪啊~”
朱秀开导道:“是太子、宋齐丘等人破坏规矩在先,你为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一为杀人,一为救人,只要不违背道义,有何不可?”
李从嘉胖脸紧皱,犹犹豫豫。
朱秀道:“你想想,郑存禄该不该死?”
李从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胖脸上的肥肉一阵晃动。
“郑存禄遭受迫害,不该枉死,那么你救他乃是义举,即便有些不合规矩,也无伤大雅,这便是成大义而不拘小节!”
朱秀语重心长地拍拍李从嘉的肩膀:“小六啊,做人有时不可太过拘泥。规矩是死的,无所谓对错,而人却是活的,做事情无愧于心便可。”
李从嘉眨巴眼,胖脸一肃,揖礼道:“朱兄诫言,小弟铭记在心!”
朱秀随手拨乱棋盘,笑呵呵地道:“好了,事不宜迟,六郎还是尽快去联系徐先生、王侍郎。
为免太子和宋齐丘生疑,我看此事最好还是由我出面跟郑存禄解释。
就算事情败露,太子和宋齐丘也只会迁怒于我。
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倒是不在乎多得罪他们一次。”
李从嘉感激地作作揖:“朱兄考虑周到,小弟多谢!既如此,小弟这就去联络营救郑存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