贸易是要人去做的,在获得天量物资和利益的同时,要维持贸易路线、组建运输渠道、打通诸多节点、分配巨额好处,都需要人去操办,需要人力、物力、财力、权力的不断投入。
随着两年来的投入,大宋的疆域内,有的东西被建立起来,有的东西被迅速摧毁。
被建立起来的,是每一条贸易路线上利益相关的共同体,被摧毁的,则是共同体以外,大宋朝堂原有的律令制度和官府的管理能力。
按照大宋的律法,走私货物价值超过十贯的,就够得上死罪。官员包庇走私的,流放琼州永不放还。至于沿边境的军民百姓,本身十户一保,一户走私,十户连坐,若能检举揭发的,赏钱从五十贯到三千贯不止。
淳熙年间,大宋朝廷对走私违法进行清理,一时间杀得人头滚滚,以池州雁汉为大法场,黄州为小法场。
但这样的事,现在在淮南各地,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海上的情形,贾涉不清楚。但在淮南各地,jūn_duì 都成了走私队伍的护卫,官员被走私队伍豢养。主导走私的商贾们,力量越来越强,隐约开始和背后的保护伞分庭抗礼,甚至隐约把定海军当做了新的保护伞。
反倒是本来应该厉禁走私的淮南各官署,起初都从商贾手中得到好处,又因为贾涉的周旋,所以投鼠忌器,眼开眼闭;现在他们则发现,商贾本身就已经尾大不掉,成了官府不得不正视的庞然大物。
别的不说,只说贾涉眼前的谢国明。此君号称要出百万贯钱财参股,当然是胡吹大气,意图一鸣惊人。这等商贾敛财的本事,不可能超过手段高明的贾涉自己。
贾涉估计,谢国明家中私产约莫有我贾某人的一半,也就是二十万贯,算上那些走私途中火并所得、埋在床底下见不得人的金珠,还有两万贯。
这样身家的商人放在早年,顶多是一头养肥的猪,淮南这里执掌重权的官员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他们家财荡尽。
但现在,局势和早年不同了。关键不在于这些钱财本身,而在于谢国明多次往来北地经商,仅仅两年就赚出了这么大的身家,自然有他可用的力量。
据贾涉所知,谢国明掌握了六艘船、三百名水手、三百名精壮的民伕,缓急时都可充作护卫。他在扬州、高邮、宝应、楚州都设有自家的仓储和旅舍,日常为他工作的丁壮,另外又有五百人之多。
此刻恭敬聚拢在贾涉身前的走私商人共有二十三家。他们每一个的身家都不次于谢国明,掌握的力量也大体不差,壮丁普遍在千人以上,甚至有多于两千人丁,家中备有弓刀甲胄的。
这样一批人,早年根本上不得台面,是随时会被官府找个由头斩首示众的货色。在南北贸易兴盛之初,他们为了打通一条贸易路线,也不得不沿路卑躬屈膝地磕头。
但两年下来了,他们的钱袋子鼓了,底气足了,胆色就壮了。就算没有周国公组建商行的号召,这二十多家走私商人手中控制了三万多的壮丁,其中多有凶狡桀骜之徒。凭此力量,他们成事或者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这样的团体,此前都各自忙着生意,不会轻易出头,只不过都仰赖贾涉的长袖善舞,靠他打通所有关节,才对他格外尊重。
但此番定海军出面,再扯着临安的高官一起,提出组建一个包揽南北两边陆上贸易的商行……
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立刻就让所有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乃至有须发戟张的。
走私商人们的忠诚,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之一。南朝这里,百姓们又不似山东灾民,全然活不下去,要不是心中殊少道德,谁会冒着违背国法的危险来做这个?
可一旦做大了,他们从这等违法乱纪的行为里捞到好处,便又成了最忠诚的。只不过他们忠诚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真金白银!
能给他们真金白银的人,就能驱使他们,就能控制他们。而这些人的力量就会被聚合到一处,并且彻底摒弃地方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如果后继再加以引导,淮南一带将会出现架空各地官衙的第二个官府!
就在贾涉奢华的花园里,数十人俱都欢悦,想到未来的美好场景,想到钱财如江流涌荡,人人呼吸急促,看着贾涉便如看着嫡亲的兄长,恨不得当场歃血为盟。
但大宋朝廷方面,也不会坐视局面恶化,全然束手无策。
贾涉的大宅以外,隔着一道横街的小院里,便有人眯眼凝视,反复数了数等在门外的车马数量。半晌之后,此人眼中寒光闪现,恨恨道:“一群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