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登的一顿胖揍下,方才对秽多姐妹动手动脚的人,现在不是昏死过去,就是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呻吟哀嚎。
“阿枣!”
重获自由的秽多姐姐连滚带爬地冲到妹妹的身边,将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
“姐姐……”
脸上挂着恍惚神情的妹妹,回敬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被千夫所指时,秽多姐姐没有哭。
被以褴褛武士为首的暴民揪住头发,按住手脚,被像对待垃圾般拖拽时,秽多姐姐也没有哭。
甚至在妹妹马上就要惨遭褴褛武士的毒手时,秽多姐姐依旧没有哭。
可眼下,可就在此时此刻,一只累积存储的不安与惊慌,终于是因无法再压制,而一口气地从秽多姐姐的体内宣泄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姐姐的眼眶中滚出,顺着鼻梁滑落而下,淌过下巴,滴在妹妹的额头上、颊上。
妹妹被姐姐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抽抽嗒嗒起来。
两姐妹的哭泣声,在刚刚才上演了一出“弱者抽刀向更弱者”的闹剧的此地,显得犹如空谷传响。
姐妹俩深情地互拥片刻之后,纷纷扬起脑袋与目光,向不远处的青登,送去溢满着感激之色的眼波。
“你们没事吧?”青登淡淡地问。
“没、没事……”秽多姐姐瑟瑟缩缩地回答,“武武、武士大爷,谢谢您……”
妹妹紧随其姐姐之后,向青登致出谢意:“谢谢您……”
对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现身,拯救了她们的青登,姐妹二人自是感极涕零,不知该如何言谢。
但若仔细观察的化,却能发现两姐妹的脸上、眸底,除了对青登的感激之外,还蕴藏着意味深长的其余情感。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以及……若隐若现的恐惧。
每当两姐妹的视线,扫到青登腰间的代表武士身份的长短二刀时,眼中都会不约而同地闪过一抹依稀可辨的俱意。
她们在害怕青登……更深入地讲,是在害怕青登的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凌驾在万民之上的阶级群体……
这个时候,小石川养生所的内部忽然传来嘈杂急促的脚步声——三名年龄不一的武士,火急火燎地冲出小石川养生所。
只见他们的腰间,都佩着块象征着奉行所差役身份的印笼。
青登看了眼来者——嚯,是认识的人。
是北番所养生所回的官员们。
养生所回——顾名思义,即专门负责维护小石川养生所治安的部门,下辖1名与力、2名同心。
此刻正急匆匆地朝青登等人这边笔直奔来的三人中的为首者,正是北番所的养生所回的现任与力:日下真太郎。
因为以前同为北番所的官员,所以青登自然认识日下真太郎。
不过,所属部门不同,并且双方的工作内容基本没有任何交集的缘故,青登和日下真太郎不是很熟,双方仅仅只是点头之交。
现在是1月,正是北番所负责管理江户的月份。
因此,日下真太郎及其属下出现在这里,合情合理。
日下真太郎应该是听到外头传来很吵闹的声响,所以连忙领着部下们出来查看情况吧。
在日下真太郎等人奔至青登身前的几乎同一时间,德川家茂、天璋院与二重姐妹来到了青登的身后。
“……”日下真太郎没有急着询问在场众人“发生什么事了?”,而是先一脸凝重地静静扫视现场。
一对正紧紧相拥着、脸上仍挂着泪痕的秽多姐妹……
倒了一地的伤者、昏迷者……
一名头戴低沿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武士,仿佛置身事外地从容站在这堆倒地不起的人群中……
日下真太郎在养生所回干了那么多年,对于在小石川养生所常见的各类冲突、争端,早就看得多了。
综合过往的经验,以及自己的现场观察,日下真太郎对事件的实情,已有大致的推论。
接下来,日下真太郎正式开始问话。
在对青登一行人、秽多姐妹、被青登暴打了一顿的暴民们、以及无辜的路人们,全都认真地盘问过一遍后,日下真太郎断定:事实确与自己的猜想完全吻合。
“类似的话……到底还要我重复多少遍?”
日下真太郎重重地叹息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手朝其后方的小石川养生所一指。
“你们知道小石川养生所,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吗?”
“这栋屋宇的建立,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灵!”
“不管你是腰间佩刀的武士,还是衣不蔽体的乞丐,只要进了小石川养生所的大门,那就是病人!”
“在这个地方,不会因为你是武士就额外给你更高级的治疗;在这个地方,不会因为你是秽多非人,就对你缺医少药!”
“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失望!”
“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是对小石川养生所的建馆理念的侮辱!”
“在下只是一介凡人,没那么神通广大,没办法每地每时每刻地约束你们,但至少在这里!在这座无数仁人志士耗竭心血才好不容易营建起来的伟大场地!我不允许任何人胡来!”
“只要我一日还在养生所回里奉公,就一日不允许小石川养生所里发生歧视事件!”
看着慷慨陈词的日下真太郎,青登心中暗道:
——日下的仁义,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与日下真太郎不熟,但其仁名,青登耳闻已久。
在北番所,日下真太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为人处事相当正派。
日下真太郎的这番演说,不可谓不激昂,不可谓不苦口婆心。
从其此时展露出的“恨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愤慨神态来看,他是真心想要说服现场众人摒弃歧视,最起码不要在慈善医院里整“我虽然是穷人,但我至少是个正常人,你这种贱民得服从于我”的这套野蛮行径。
可以说,日下真太郎尽力了——他的拼尽全力只换来了冷清的回应。
绝大部分人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不,这串字眼使用得有些不太妥当。
他们此时的脸上,确实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但以“麻木不忍”来形容他们刻下的神态,才更准确一些。
……
哈?这人在说什么啊?
他到底说完了没有啊?
他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
他们的麻木表情,寂静无声地表达着不解与不耐烦。
极个别人,甚至趁着青登与日下真太郎等人不备时,偷偷地继续朝秽多姐妹投去仿佛看待恶心垃圾般的厌恶眼神。
青登注意到了周遭众人眼下的这副难以言喻的态度和反应。
说实话,青登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了。
至于日下真太郎,他也注意到了他苦心孤诣地想要教导好的这些人目前的神色变化。
“……”日下真太郎默默地敛住口舌,微沉眼皮。
早过不惑之年的老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黯然之色。
“唉……”
一道悠长的叹息,幽幽地从日下真太郎的唇齿间飘出。
也不知是不是青登的错觉,他总觉得日下真太郎在叹出这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其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一、两条。
……
……
日下真太郎差使部下们将闹事的褴褛武士等人押走,随后他大步地朝青登走来。
“足下,感谢您的出手相助!”
日下真太郎面挂挚诚的微笑,把双手贴在双腿上,向青登深鞠一躬。
“若没有您,真不知道后果将会如何……”
青登颔首,回了日下真太郎一礼。
“您客气了,我只不过是做了应做尽做之事。”
为了防止日下真太郎认出他来,青登特地把嗓音压得极沉极沙哑,同时抬手将头顶的低沿斗笠给压得更低了一些。
“哈哈哈,足下真乃义士也!”
日下真太郎脸上的尊敬之色浓了几分。
“不知足下的大名是?”
青登略一思忖,答:“在下只是一个路过的剑士。”
见眼前之人有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日下真太郎十分识相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深究。
“足下。”青登忽地主动道,“我和我的同伴们,目前还有要事在身,无法在此地久留,烦请足下保护好这俩姑娘。”
青登扫了眼现在已经止住哭啼的秽多姐妹。
“那是自然!”
日下真太郎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
“方才是我的一时疏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馆外的异常动静,险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发生。我以我的武士……不!我以我的人格作保,只要这对姐妹还在小石川养生所,我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们。”
说完,日下真太郎解下腰间的打刀,左手抓鞘,右手握柄,将刀身拉出一小截,然后再将其用力收回去。
击金为誓,约定已成。
素有仁名的日下真太郎的诺言,足值千金。
放心下来的青登,回头看了德川家茂一眼。
德川家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我们走吧。”
微服私访,继续进行。
就在青登一行人即将把小石川养生所抛在身后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