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彦则盘算着道:“要说花了大价钱,这一点我是同意的。一百四十余万两银子,这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那可是户部三成的岁入,够发全国官员一整年的俸禄了。
这么大一笔钱,他们又如此密集地从江南转移到京师,可见是有急用。从时间上来看,这笔钱基本都是一个月前开始从江南各地往京师转移的……诸位,一个月前是什么时候?那可正是皇上下旨让日新回京‘述职’之时呀,我绝不相信此二者之间没有关联。
刚才日新又说了,李文进此人视财如命,只要钱给够,他什么事都敢做,如此这两件事便能串联起来了……
我看,是不是可以先这样认定:皇上下旨召日新回京述职之后,那些人立刻便确定了收买李文进这件事非做不可,他们当然也知道这是需要大笔资金的,于是便有了这次资金异动?”
高国彦这个说法很快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毕竟这虽然只是整件事的冰山一角,但也可以看做是抽丝剥茧的第一步。只有当第一步被确定下来,后续的推导才能继续进行,而不虞在错误的结论上推导出新的错误。
第一步推论完成,众人再接再厉继续推论。刘馨道:“刚才夫人提到,这些人可能打算双管齐下,只是这可能引起皇上的怀疑。我看,这一点还得从心学派当前的困局出发来进行判断,才可能得出较为准确的结论。
刚才我们谈到,心学派这些年因为老爷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大而逐渐式微,不仅在朝中的话语权逐年降低,其在民间特别是士林之间的吸引力也大不如前。
在这样的情况下,数代研习心学的那些官宦世家会如何看待实学、如何看待老爷,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统之争没有退路,退则消泯于世间,数代传承皆成笑话!恕我直言,如此之仇,可谓不共戴天。
曾经他们以为可以通过正常竞争来争夺道统。回看申长洲秉政早期,那时候老爷虽然已经有所功业,但毕竟官职不高、资历有限,因此心学派当时虽然与我实学派敌对,但所行所为,仍然保持底线。
我记得当时两派争取军功,申长洲等人就把希望寄托于李成梁,意图通过拉拢李成梁为心学派嫡系将领,与我实学派相争。当李成梁最终因为建州败绩而去职辽帅,回到京师以宁远伯身份养老时,这一争斗才以心学派的失败告终。
之后的心学派便开始变得摇摆不定起来,而彼时老爷却再接再厉,不断推进各项实学改革。从开藩禁到大户部,天下财权尽收掌中,从此府库日盈,军备一新,于是便有了伐元之胜,使皇上得以告慰二祖列宗于太庙。
在这之后,申、王二人更加无力对抗老爷。申长洲本人斗志全无,王太仓虽不甘失败,但也搅不起大风大浪了,只能搞些蝇营狗苟的小动作。
甚至正因为他二人无法挽回颓势,导致心学派内部有人独走,闹出伪装倭寇袭击、激化漕军哗变一事。此事败露之后,申、王二人虽因天子帝师的资历未被深究,却也只能暗然下野,从此退出朝廷中枢。
然而他二人退得太意外,继位顶替的赵、沉二人在天下人眼中都不是合格的辅臣之选:一个被认为碌碌无为,一个则是公认的声名狼藉,心学派至此在内阁之中失去了与实学派分庭抗礼之能。
试问,如果诸位是赵志皋或者沉一贯,为了扭转这一显而易见的巨大颓势,还能怎么做呢?
原先在官场上被默许的斗争手段,在他们的前任那里早就试了个遍,事实证明起不了作用,根本不是老爷的对手。那么现在轮到他们了,他们还能依靠那些‘合理’的手段来行事吗?”
刘馨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虽然她提到的过程都是高务实一路大杀四方般的取得连胜,但因为现在需要带入心学派重臣们的思维来推论其行止,反而让所有人都觉得极其压抑,同时也认识到高务实这么多年来给心学派造成了多大的压力。
于是,场面一时十分阴郁沉重,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学派至此已经输无可输,自然会变得极其危险,无论什么阴毒手段都可能施展出来了。
“呵呵,这么听起来,倒像是我的不是了。”高务实笑了笑,说了一句仿佛是为了缓解气氛而无心的玩笑话。
不过众人都没有笑,黄止汀反而有些忧虑地道:“心学到底是有底蕴的,若是他们真的认为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开始困兽之斗,这对老爷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妾身想……要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好好布个局,将整个心学派高层与重要家族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到底是杀伐果决的“女爵阁下”啊!黄止汀面临这种局面时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缓和矛盾、不是政治妥协,而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一波大的,彻底灭掉对手。
然而这次不等其他人表态,高务实直接出言否决:“万万不可。”
黄止汀问道:“为何不可?”
高务实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心学派若被彻底覆灭,则我实学派在朝中便真是一家独大、无人可制了。夫人以为,皇上对此会作何感想?”
“至少迄今为止,皇上对老爷都可谓是信重无双……”
“那又如何?”没等黄止汀的话说完,高务实便再次摇头,认真地道:“我是我,实学派是实学派。即便皇上对我着实信重无双,终此一生都不会怀疑我有不忠之心,可那又如何呢?我总有致仕的一日,而实学派只要能让朝政良好运行,却完全可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但问题是,为人君者最担心的便是朝中只有一个声音,因为一旦如此,那么这个声音若是有朝一日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需要这位皇帝高高在上,那么这位皇帝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吗?”
黄止汀不说话了,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刘馨则道:“话虽如此,但老爷若是想要在当前的情况下对赵志皋、沉一贯等人释放善意,妾身以为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当前他们的计划恐怕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往常陷入思索一样,高务实右手的指头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扶手,但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高陌忽然开口道。
高务实还是很重视高陌这位跟随自己近三十年的老人的,闻言中断了思索,颔首道:“陌叔请讲。”
“老奴这些年掌管内务部,也算是见惯了阴狠毒辣之辈,因此刚刚想到一种可能……”高陌深深皱着眉头,缓缓道:“方才夫人说,那些人如果真要双管齐下,以皇上之英明恐怕定会生疑,老奴深以为然。
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那些人并不只是想要双管齐下,而是横下一条心来,打算‘三管齐下’呢?”
“嘶——”在场之人简直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个设想可真是太惊人了,什么叫“三管齐下”?第三“管”是什么?
弑君?
弑君!
这一下子别说其他人了,连早已习惯了维持“宰相气度”,各种场合之下都能保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高务实都变了脸色。
他的确深受震撼,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草泥马,这群人该不会真的丧心病狂到敢打弑君的主意了吧?
但是马上他的理智就告诉自己:草泥马,这还真t就又可能!
为什么有可能?因为只要把“弑君”当成心学派计划中的一环,那么整个原先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有巨大缺陷的破计划,这一下子就t全都说得通了!
看看这个“三管齐下”吧:
第一管:让皇嫡子夭折。于是太子的册封大典就没戏了,大明再次进入君无嫡子的境地。此时成年的皇子只有皇长子一人,一旦天有不测风云,那么他理论上就是最佳的帝位候选人——毕竟常言说得好,“国赖长君”嘛。
第二管,让高务实请辞丁忧。之前皇帝之所以一直能拖着国本之争这么多年,在外界看来,最关键的原因就在于高务实这位实学派党魁一直坚持等待皇后娘娘生下皇嫡子。
“现在”皇嫡子“得而复失”,要是高务实仍在朝中,以他如今的威望以及可能继任首辅的地位而言,如果他依旧坚持立嫡,那国本之争就将继续僵持下去。
但如果高务实忽然只能回老家新郑丁忧守制呢?失去了作为绝对核心的高务实,实学派还有哪位大老能够统一整个派系的思想?
没有,因为真正仅次于高务实地位的实学派元老其实是梁梦龙,而梁梦龙马上要致仕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梁梦龙以下就到了周咏,可是周咏这个阁老在很多人看来本身都是捡来的,他的威望别说不能望高务实之向背,就算比梁梦龙那也大大不如,根本不可能统一实学派的思想。
说到这里就要回顾一件事:当初在高务实没有明确表态必须立嫡的时候,实学派内部也是有很多人同意立长的!那么现在高务实和梁梦龙都不在朝中了,实学派里明面上地位最高的只剩一个威望和赵志皋差不多糟糕的周咏,这种思想还指望能继续统一吗?明显不能啊!
于是,皇长子朱常洛一定会被几乎满朝文武推举或至少默许成为太子,而此时的皇帝因为高务实离朝,也变得孤立无援了。为了中兴明主的好名声,他恐怕也独木难支,只能被迫同意立皇长子为太子。
于是此时事情就到了第三管:弑君!一旦皇长子成为太子,国本之争便可以宣告结束。但是心学派的计划可不能中止,因为高务实只是去丁忧守制,又不是永不叙用了,他在二十一个月之后就会再次回朝。
高务实无论威望还是实力都是明摆着的,他回朝时只要皇帝仍然是这位万历天子,就必然和高拱当年回朝时一般,绝不会按照“惯例”被挪到末辅位置,而极有可能回来就秉政。
倘若如此,就算皇长子做了太子也根本不保险——呐,大家都是知道的,太子殿下从小身体就不好,万一死在皇上前头了,那也是天意如此嘛!
再说,皇后娘娘既然是能生产的,如果这时候又生了一位嫡子怎么办?那太子殿下发生意外的可能性简直是直线飙升啊!
所以,心学派在高务实丁忧守制的这二十一个月里必须让太子殿下直接坐上龙椅!也就是说,弑君就在这二十一个月中!
只要完成弑君,一切的麻烦就都迎刃而解。新君乃是心学派力挽狂澜所拥立,高务实那天下无二的圣卷一去不返,而新君继位之后一定要用“自己人”充实内阁与内廷……
如此一来,那还不得马上“众正盈朝”,此前不可一世的实学派则一下子被打落尘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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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昨天写了一半,但是我怎么看都不好断章,心想干脆写完一个完整点的剧情再一起发得了,于是就变成了今天的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