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难道认为,他们主动接近左府,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这样,你欲如何应对?”忠厚长者前田利家最近居然也学会挖苦人了:“但说到底,我们只是猜测,或许他们是想通过接近左府,来谋求幼主安泰呢。”
“哦?”
“或许他们认为,对于丰臣氏,你比左府更危险,你的存在更让他们不敢疏忽大意。”
听了这话,三成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勐抬起头,死死盯住利家。他万万没想到,如此辛辣的讽刺居然出自素来温厚的前田大纳言之口。
“我还听说,无论是小西行长,还是加藤、浅野,都在相互指责对方在朝鲜战场的不当之举。若这样下去,更令人意外的事恐怕会接二连三发生。故我认为,此事一定要慎重处理才是。”
利家刚说到这里,三成的肩膀忽然勐烈颤动起来,他竟然哭了。
“难道……大纳言也认为三成……是那样的人?”
利家闭了口。以他看人的经验,三成这一哭似乎不是作伪,但事已至此,也找不出安慰三成的话,只能等待对方自行平静下来。
“这太令三成意外了。丰臣氏第一,幼主为重,这始终是三成的想法,除此之外,决无任何私心杂念,可没想到结果竟会这样……”
三成看起来满肚子委屈,利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为何太阁帐前的那些老将都如此反感?利家觉得有必要借此让他反思一下。
武将们喜欢刚直、单纯、干脆之人。如果单刀直人,敞开心扉与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和你接近。可三成的做法历来相反,他对豪放不羁的作风总有些抵触。这在武将们眼中,三成就完全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之徒,平时仰仗权势,一直阻止武将们接近太阁……
利家心里非常清楚:双方在互相忌妒。他们之间的争斗,导致关白秀次的惨剧,如今又让小西和加藤争得不可开交。本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领地相邻,最是容易产生摩擦。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加藤清正则拥戴北政所,加上世间的种种偏见和臆测,他们之间就更不睦了。
待三成的情绪逐渐平息一些,利家方才缓缓道:“治部殿下,我想天下无人怀疑你的诚意。你一心只想着太阁对你的恩惠,只为幼主的前途和未来着想,可是……武将们对你还是十分反感。你想一想,原因会不会在别处?”
“三成实有许多失当之处。”
“你知道就最好不过了。你当然也在为丰臣氏担心,可你也要相信,众武将们对幼主的忠诚之心也并不逊于你,他们忠于太阁,自然也忠于幼主。所以你要想想,自己平时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分?比如,是否太独断专行了。”
“殿下实令我深感意外。”三成肩膀又勐烈颤抖起来,一副强忍着情绪的模样道:“三成今日是来向大纳吉控诉左府的不检点,是来诚挚听取大纳言的意见。为了丰臣氏,三成对任何有损丰臣氏前途之举,都不会坐视不管。可殿下却一味斥责三成……看来,三成确是行事不端啊。”
这话显然有说气话的意味,前田利家微微摇头:“治部殿下,看来,你对我刚才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大纳言误会了。”
“我闲言少叙,直接说我的意见。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除了尹达之外,其他可都是你从小就相知的玩伴,甚至好友啊。”
“因此三成才既着急又委屈。”
“你先莫要急。你为何就不能平心静气,询问你那些昔日好友的看法?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过失而没有指出,那么作为朋友,便是不够义气。我利家不喜欢你的原因,或许亦在于此。”利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十分平和,可语气却比秋霜还要冷酷。
三成目龇欲裂,使劲瞪着利家。他原本打算先激怒利家,再一起谴责家康的不是,借机让利家出面调解他与加藤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利家竟然会如此直率、如此严厉地批驳自己。
利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总是保持中立,这一点三成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一定要说利家属于哪一派,那他就是“太阁派”。
因此,若自己依旧坚持把家康作为敌人,则有能力巩固和团结丰臣氏的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前田利家。然而利家今日的这一番话,无异把三成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明白了?”利家又道:“现在还不到由我来责问左府是否检点的时候。当前你要做的,是先确认传闻是否属实。你要以礼相待、诚心诚意地问他们,确定之后再想对策,这才是为人处事之正途。你若真心为丰臣氏着想,就该尽心尽力、有条不紊地行事。”
一番话,说得三成嘴唇直打哆嗦,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犯了错,照他的打算,必先把利家鼓动起来,再悄悄责问尹达、谴责福岛、申斥蜂须贺……若把这样的真实想法都抖出来,前田大纳言的脸色恐怕会比现在更难看,也会更为严厉地斥责他。
可是,三成绝不能如此轻易就认输。撤兵引起众将反目,小西、加藤互相指责,各方都想趁机一决高下。此前他一直坚信忠于太阁、忠于自己的岛津氏,最近也似乎摇摆不定起来了……
究竟是装作服从利家的样子回去呢,还是索性以大道说服利家?如采取前一种做法,利家必会让他先把尹达搁置一边,将福岛、蜂须贺、加藤等人秘密召来,摸透情况再说。然而众将必会向三成大发怨气,事态反而会进一步恶化。
三成被利家一番义正词严赶得无路可走,终于作出了决断。
“殿下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不知三成是否未把话说清楚,总认为殿下的判断有失偏颇。”一旦作出决断,石田三成便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雄辩之士。
“哦?”
“巴结左府的那些人想说什么,三成十分清楚。”三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回击道:“三成决不认为,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的忠心会逊于我。今日三成只是想告诉殿下,左府出手太狡猾、太刁钻了。”
一旦开口,三成就不再犹豫。此时是双方自信与辩才的比拼,究竟会是三成以自信取胜,还是利家以成熟老练占得上风?
“尹达政宗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已请界港的今井宗薰去传过话,只是结果如何,目前就尚不清楚了。”
“你已去责问过了?”
“当然是暗中行事,没有打探清楚就……三成是怕这话传到大纳言耳内,又会责备我考虑不周。不过殿下有一点猜测似乎很对,福岛正则就说了,婚姻之事不是左府提出的,而是他们为了幼主秀赖,主动提出来的。”
“呵,那蜂须贺怎么说?”
“蜂须贺说,至镇年轻,唯左府之命是从,他也无力反对,只好答应云云。三成愈是责问,他们的辩解愈是众说纷纭,最后听得人完全不得要领。
当然,这都是左府在背后教唆。但若我们对此放任不管,丰臣氏的法令就会变成废纸一张。故三成以为,这是老谋深算的左府早就下出的一手棋,想为他的将来铺路。如今耿直的诸将已经中了他的奸计。现在再问,恐怕为时已晚。”
利家摇头叹道:“你连这一步都走过了?”
“三成难道眼睁睁看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大纳言,三成求您了,三成也自觉此事做得十分不妥。可是,一旦纵容左府恣意妄行,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大纳言,求您无论如何要帮三成一把啊!殿下若担心三成与武将们的关系,日后……”
三成激动地说着,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三成的意思,并不是要大纳言立刻去责问左府。此事诸奉行与大老也都知道,所以才请大纳言出个主意。否则,天下大名就会全被左府操纵,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法收拾的内乱。
大纳言殿下,三成觉得,只有大纳言才是从心底里拥护幼主的自己人,所以,尽管明知违背殿下意愿,可还是固执地请求殿下……”
利家满脸苦涩沉默着,三成的雄辩让他无言以对。
“阿松,汤药……”闭着眼沉思了半天,利家求救似的咳嗽着,传喊起夫人。若硬把三成打发走,还不知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年轻时的利家也曾是个谁都不肯相让的顽固之徒。可面对如此执着的三成,他却一筹莫展。
利家端着汤药,还在思忖。眼下绝不允许任何乱事发生。正如阿松夫人之前打的比方,如今的局面就好像刀尖上顶着一枚鸡蛋,只要一旦决策稍有失误,闹出个风吹草动,丰臣氏的基业就会动摇,甚至自行崩溃。
幼主秀赖懵懂年幼,北政所也好、淀夫人也罢,她们再怎么刚强,毕竟都是些女流之辈,现在丰臣家中能顶事的,还真就只有他前田大纳言这个病恹恹的老头子了。
“哦,你已打探到这一步了?”利家手里端着汤药,叹了口气:“那我自是不能不管。”
三成脸上浮现出喜色:“大纳言答应三成了?”
“我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幼主。”利家飞快地看了夫人一眼,继续道:“但在幼主搬到大坂之前,绝不可把事情弄糟。”
“那如何是好?”
“必须好生思量。万一由此在伏见引起骚乱,幼主怎么办?所以,必须在正月里早早把幼主移往大坂,然后再处理此事。”
“殿下明鉴……”三成立刻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当然,搬迁时要不露声色地请左府随行,待我们守好了大坂,再与之谈判。”说完,利家轻轻闭上眼。
三成欲言又止。利家并未答应立刻前去责问家康,足见他现在十分不满。可三成也知道不能再惹恼利家了,毕竟利家的话合情合理,而且异常稳重,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举措。
三成能够猜到利家打算怎么做:首先让秀赖公子搬进大坂城,然后利家定会下令利长调集相当兵力驻进大坂,就近保护秀赖,否则如果没有实力做基础,家康根本不屑一顾。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那么在此之前……”三成刚一开口,谁料利家又咳了一声,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旦左府起疑,不愿去大坂,那就大事不妙了。因此对于此事,你一定要全力以赴,万万不能失误半分。”
“三成明白。”
“那么,就恕我失礼了……侍医马上要来问诊。”其实,此时的利家连起身都已相当痛苦。下午愈发寒气逼人,北风刺骨,彷佛要下雪了。
“殿下在病中,三成叨扰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三成的脸色看起来倒是很真诚。
“为了幼主,还请治部多多忍让。”
“三成明白。也请殿下珍重贵体。”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旁的阿松夫人心领神会,立刻让在外间伺候的不破大学代劳送客。
等三成一走,她则转到利家身后,叹气道:“您不觉得辛苦吗?”
利家无语,他在想往大坂调兵一事。他心里生了一个硬结,这个硬结与疼痛一起,让他呼吸困难……
“调兵的事不好办啊。”利家强忍着不适,说道:“若是调多了,肯定会刺激左府,而左府既然受太阁遗命代行政务,他就有权调兵去来京都与伏见,到时候就变成了我与左府比着在近畿屯驻大军。
可是,调少了又没用。左府不仅有权在京都驻军,以保证政务处理顺利,而且大和大纳言当年在纪尹、大和两国的将近七十万石领地,现在实际上大半都被左府代掌。
偏偏三成又控制着临近的和泉一国,左府若以三成对他充满恶意为由从江户调兵来镇守纪尹、大和,我再调兵到离他们两个不远的大坂,他会不会认为我也在针对他?
可是阿松你看,大坂在西,京都在东,纪尹、大和在南,三地相距仅仅百里。若是我调来大坂的兵力太少,万一……我说万一,左府要是真用武力说话,那大坂就要被东、南两面夹击。
然而,左府手中有纪尹、大和近七十万石,可以就近足食足饷,我却要从五百里外的加贺调运钱粮。要我说这仗不必开打,丰臣、前田就先输了一半……难办啊。三成看似精明,却似乎根本没有从这方面去想清楚,哪来的胜算?”
阿松夫人也叹了口气,但似乎还嫌利家不够烦恼,又补充道:“殿下是不是还忘了一股力量没有算进来?”
利家愣了一愣,诧异道:“是么?”
“界港——当初太阁殿下要同关东和九州争一口气,派大和大纳言与北洋海贸同盟商议,在界港建设一座日本最雄伟的‘水晶楼’。结果谈下来的条件是,北洋海贸同盟在那里可以驻军,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在界港派驻了多少兵力。”
前田利家顿时脸色大变:竟然忘了界港有“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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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两件事:1,昨天应该是第281大章的第卌六小章,发的时候搞混了,但vip章节标题要联系编辑才能改,我懒得很,就算了。
2,因为明天我有事情会非常忙,而今天恰恰有空,所以合二为一,把明天的内容在这一章里提前更了,因此是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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