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西暖阁内,朱翊钧与高务实相对而坐,两人各端着一杯酒水,同样微微皱着眉头饮下。
“我还真没料到这区区播州竟然如此难打。”朱翊钧皱着眉,转着手里的禹瓷酒杯, 叹道:“朝鲜方面李如松行军莽撞,差点被倭寇打了个黑虎掏心,虽然最后顶住了,却搞得援朝大军核心战力受损,全线战局僵持,不得不考虑撤回, 再换麻贵领着宣大精锐去接替。
播州方面虽然多少有些波折,但也算应对及时, 眼看就要大获全胜,谁料这龙岩囤打了两个月还在推磨……务实,你说这西南山区打蛮子真的就比在草原上打蒙古人还难吗?我看正好你都打过,你和我说道说道吧。”
“应该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战争。”高务实道:“在草原上打蒙古人,实际上我们的劣势主要在于经常找不到对手,也就是机动性的问题,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平白耗费物力财力与士卒精力。
至于真正的战斗,只要我军战斗意志够坚定,由于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兵力和精良的装备,所以在粮饷充裕的前提下,只要不犯太大的战术错误,胜利就是必然的。
在西南大山作战却有不同,我们常说西南各土司总有一些特别精锐的士兵,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山地作战能力,而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全地形条件下都很强。
臣就以拙荆举个例子,黄氏狼兵在当年臣收复安南时曾经打出过谅山大捷, 那一仗就是典型的山地战。
怎么说呢,那一战如果交给臣的家丁去打, 虽然火力方面可能更强大一些,但却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这是因为安南北部尤其是谅山附近地形复杂,全是些难走之极的山路,很可能出现兵虽然到了但炮还远远被落在后面的情况,甚至连兵都可能经常不能按时就位。
然而换做黄氏狼兵就没这个问题,他们不仅兵能到位,连火炮都能通过各种方式运抵应达位置,这和他们平时生活有关。
他们平时就需要在山里进进出出,运送各种物资与我们汉人交易,所以这种能力不说与生俱来把,那至少也可以说是必要的生存技能,于是在战时根本就不需要训练。
臣之所以举这个例子,正是因为在西南大山里作战最关键的其实不是我军有没有能力击败敌人,因为多数情况下敌人最理智的选择都不是与我们正面进行野战决胜,而是利用地形优势拖垮我军。
这种拖垮有几个层面,首先是粮草给养方面。皇上也知道,就算平地行军,只要战线拉得太长, 那么粮草的损耗就会成倍数增加,而如果是在大山之中,那么这种损耗还会大大加剧。
山中道路难走本身就是一个方面,这会严重拖慢运输速度,而另一个方面则在于山道往往崎岖蜿蜒——举个例子,要翻过一座山,由于山势陡峭,势必不可能从山头直线翻越,而是要走盘旋山路绕过去。
这就相当于把这座山当成一个螺蛳壳,咱们得先曲曲折折绕上去,再曲曲折折绕下来,其间的距离自然也就大大增加了。所以,就会经常出现一支jūn_duì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居然才勉强爬过一座山的情况。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作战呢?臣方才说过这些土司兵马爬山的能力有多强,那么设想一下,在我大军还于山中盘肠小道行军之时,山林冲时不时有冷箭射出,或者一支小股精兵伏击,待我军发现并开始反击,他们又立刻缩回山里,这该怎么办?
若追,显然此时敌情不明,不知道山林之中是否别有埋伏,万一被人打了伏击怎么办?况且多半还追不上;若不追,那么过一会儿敌军骚扰又来,又可能出现一些零星损失。
损失其实还好说,毕竟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几个人、十几个人的损失不过九牛一毛,可是问题在于对士气的打击。
皇上,作战之时最怕的既不是长痛,也不是短痛,而是时不时就痛,且根本看不到头,不知道这种间歇性的痛何时方休。
在山里和土司打仗,这种情况是对士气打击最大的,因为除了以上这样的麻烦之外,咱们还很难做出有效的反击。
好在杨应龙狂妄自大,自以为播州军足够精锐,在此前很多时候都选择了和官军正面作战,这其实是扬短避长之举。若换了臣是杨逆,官军要抵达龙岩囤,光这一路行军就得半年,而等到达龙岩囤时,军心士气恐怕早已濒临崩溃了。”
朱翊钧听得又好笑又好气,笑骂道:“哟,那可多亏了你是新郑高氏出身啊,万一要是出身播州杨家,朕岂不是为难得很,打也不是,退也不是,弄到最后没法了就只好招抚?”
高务实却没笑,反而认真地道:“皇上所言极是,以往列祖列宗之所以对西南土司多以招抚代替征伐,原因其实就在这里,也就是臣此前经常和皇上说到的‘统治成本’。
这些土司辖地对于大明而言宛如鸡肋,弃之可惜又食之无味,朝廷花上百万两银子打下来的一块地方,一百年甚至两百年都未必能收得回本钱。”
“那倒是,这个我很清楚。”朱翊钧笑道:“当年尊夫人黄氏主家,一年所纳于朝廷的银子便只有区区六百两,但朝廷若要强行改土归流以至于需要征伐黄氏,我看六十万两那是肯定不够花的。如此这笔账按你的道理来说就是完全的亏本仗,根本就不该打。”
“皇上这个举例其实有些不对,黄氏土司当年进贡朝廷虽然只有六百两,但并不代表黄氏之地产出只有六百两,只是这其中会牵涉更多问题。
例如黄氏统治时,当地土民不会造反,所以黄氏至少不会统治到亏本,但如果朝廷直辖,万一闹出点事来,每年能收到的银子连平叛花费的零头恐怕都不到,那就亏大发了。”
“没错,是这个道理,所以你后来才想办法把那许多广西土司迁往安南嘛……诶,咱们是不是跑题了?不是在说播州用兵的事吗?”朱翊钧发现扯远了,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不然。”高务实却道:“播州用兵的事其实臣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臣的意思就是说,本质上对于这些西南土司而言,不论双方的矛盾因何产生、因何不可调和,总之朝廷既然选择了征讨,那么就一定要做好战事迁延的准备,这也是臣调动大量财力的原因。”
朱翊钧叹了口气,问道:“那么将来播州改土归流,会不会和当年的安南一样,在财政上弄成一个无底洞?你有什么准备吗?”
高务实摇头道:“播州与当年的安南并不相同,今日之朝廷与当日之朝廷也不相同,朝廷拿下播州并且改土归流之后,只要行政措施得宜,不必担心播州民情反复。”
“有何办法?”朱翊钧问道。
“办法其实很简单,只要改土归流之后当地土民的生活比杨氏治理时更好,民情便自然不会出现反复。”高务实笑道:“其实任何统治归根结底都是如此,只有发展才能解决矛盾,因为人的幸福感不是来自于存量,而是来自于增量。”
“什么意思?”朱翊钧有些没听懂,问道:“什么存量、增量?”
高务实笑道:“存量便是已经拥有的,增量便是随着时间不断增加的。比如说臣去年赚一百两银子,今年也是这个数,明年仍然是这个数,臣会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可能吗?当然不会,因为已经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