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雷快要吐出来了。
这些尸体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动作僵硬机械,犹如从地狱中涌出的幽灵,摇摇晃晃地前行,步伐如同死者的行军,只是盲目地游荡。
身体被那黏腻的焦油覆盖,像是一件件厚重的漆黑盔甲,它们的面容已经无法分辨,夜族、失心者、血民,所有被卷入其中的尸体们,都在这一刻受到魔鬼的召唤,而后被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可怖而畸形的整体。
“赛宗……这是什么?”
瑟雷望着那缓缓崛起的身影,声音带上了颤音。
他有发动秘能,进一步摧毁那些被操控的尸体,可一簇簇的晶体在析出的瞬间,就被焦油迅速腐化,就连涌动的以太,也像被抛入虚无中般,消失不见。
那是一个难以辨认的诡异实体,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中走出来的怪物,无数的尸体被分割拆解,无数的手臂被焦油粘连,每一只手都紧握着各式武器,同样,焦油也裹挟起无数只脚,那些脚如同扭曲的树枝,强壮而丑陋。
千手千足,千目千颅。
“没什么,只是魔鬼邪恶本质的体现。”
到了这种时候,赛宗居然有心思与瑟雷开起了玩笑,“你要看看我的吗?”
他说着,嘴角渗出了漆黑的液体,划过皮肤,发出腐蚀的尖锐声响。
瑟雷屏息,本以为自己与夜王的对峙,已经是今日的高潮环节了,可现在看来,这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赛宗说道,“瑟雷,去发挥你该有的作用吧?”
瑟雷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那头逼近的怪物,它如小山般巨大,无需那些肢体发动攻击,仅仅是焦油的侵蚀,就足以杀死大多数的生命。
惨烈的厮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瑟雷忽然意识到,焦油不止在自己眼前翻滚,它还蔓延向了四面八方,此刻有越来越多的尸体重新站了起来,它们与同样被拖入以太界的不死者们作战,永无休止。
瑟雷知道,不死者俱乐部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但一想到这些家伙刚从长眠里醒来,就被赛宗送到这绝境战场上作战,不免为他们的糟糕命运感到共情。
“好,我知道了。”
瑟雷深呼吸,气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他知道自己避无可避,更不要说赛宗还在一旁督战。
有些事已经延续太久了,是时候彻底终结这一切了。
瑟雷越过赛宗,眼神无比坚定地朝着那庞然大物走去,此时他的内心意外地安静,没有想任何杂乱的事,就连爱莎、奥莉薇亚也没有。
赛宗一把拉住了瑟雷,疑惑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瑟雷显得更加疑惑,指了指那头怪物,“当然是宰了那个混蛋啊!”
这回换赛宗呆滞住了,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瑟雷,我指的不是它。”
“啊?那是什么!”
瑟雷快要尖叫出来,他很想向赛宗控诉,告诉他,自己迈出这一步需要何等的勇气。
他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
“那里,”赛宗看向那燃烧的始源塔,平静道,“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瑟雷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始源塔,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是有颗太阳在眼底升起。
在那有伯洛戈、奥莉薇亚,有驱散晦暗铁幕的仪式,更有他的父亲、夜王。
瑟雷严肃地问道,“你可以吗?”
赛宗说,“当然,魔鬼间的争斗,可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且危险。”
“在这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瑟雷无比担忧地看向赛宗,赛宗说自己是魔鬼,其实只是窃取了魔鬼之力的选中者罢了,伴随着战争的进行,他正承受着一轮轮狂怒的侵扰,说不定此战之后,塞缪尔就会彻底在赛宗的体内苏醒,到时候,瑟雷就再也看不见这个喜欢扮动物的滑稽家伙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就算瑟雷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他也难免有了些许的感情。
赛宗轻拍着瑟雷的肩膀,“比起担心我,你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你能赢过他吗?”
瑟雷与赛宗对视在了一起,数秒后,瑟雷从那苦大仇深的复仇之人,变回了熟悉的酒保般,他一把将散落的长发梳到脑后,故意挑了挑眉。
“肯定啊,都到了这,不把他头砍下来,岂不是白来了。”
赛宗喜欢现在的瑟雷,这副荒诞不经的样子,让他立刻回忆起了不死者俱乐部内的过往,糟糕的或美好的。
“带着这个走吧,瑟雷,就当做我的祝福了。”
赛宗说着扯断了自己的左手的食指,血肉迅速剥离,露出光滑的指骨,抛向瑟雷。
瑟雷一把抓住指骨,脱离了赛宗的身体后,指骨延伸畸变,化作一把被精心打磨的骨匕,刀身细长而尖锐,呈现着骨骼的苍白色。
这是一把源罪武装,在握紧它的瞬间,瑟雷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此时再看向赛宗,他的断指没有愈合,流出的也并非是鲜血,而是同样恶臭的焦油。
赛宗微笑着向瑟雷告别,“现在你也是他的冠军了。”
来自暴怒的加护被赐予给了瑟雷,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始源塔奔去,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灰白与漆黑之间。
人生里绝大部分的告别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深切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庄重的仪式,仅仅是三两句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直到许多年后,再次回顾这一幕时,你才发觉这不经意的时刻,便是终点。
见瑟雷离开了这危险地带,赛宗这才把目光重新看向那隆起的庞然大物,在那畸形的阴影之下,男人的身影显现,他一边看着赛宗,一边朝着王城的外围走去。
男人踏过废墟道,“说来有趣,你不仅通过分割意识与权柄的方式,避开了原罪对你的影响,还因执掌权柄的缘故,你可以直接以选中者的身份,利用魔鬼的力量与我们作战。”
“所谓的选中者,只是为了避开物质界对魔鬼的限制,才诞生的,现在我们在以太界内,这样的规则不再适用了。”
赛宗跟紧男人的步伐,与他一同走出王城废墟。
“不适用,但我们的誓约仍在,不是吗?”男人轻声道,“选中者的失败将代表魔鬼的失败……你特殊的身份,令你在物质界内具备了横扫其他选中者的力量,但这里是以太界,我不再受到物质界的制约,而你的优势,也将变为劣势。”
男人停了下来,“你在这里败了,就代表塞缪尔败了。”
“我知道,但身处以太界的不止我一个选中者。”
赛宗说着,远处的始源塔再度发出了爆鸣声,在以太界磅礴以太的加持下,火焰无穷无尽。
“只要夜王死了,你也将走向失败。”
男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坚决道,“我不会失败。”
“可你就是失败过,”赛宗笑道,“还是被刚刚那个家伙弄失败的……你知道那个混蛋晚上都去做什么吗?跳钢管舞啊,高高在上的傲慢之罪,居然被这种家伙挫倒。”
漫长的岁月里,赛宗也不只是在扮演动物,他旁观着人们日常的对话,学会了不少讽刺至极的话。
男人不再多言,身后的庞然巨物缓慢地挪移,伴随着它的行进,许多不死者直接被淹没了进去,没有了声息。
这是他对赛宗的示威,赛宗则挥了挥手,周边的废墟一阵躁动,紧接着一道被荆棘团团包围的身影被拽了出来。
是约克,先前他刚打算对瑟雷发起攻击,就遭到了赛宗的绝对压制,在真正的权柄面前,约克具备的力量碎片,只有服从一途。
望着这道残破不堪的身影,赛宗深感歉意。
丛生的荆棘完全舒展开,露出约克那鲜血淋漓的面容,在赛宗的引导那,折磨了他无数昼夜的狂怒终于消退了,些许的清澈从他那浑浊的眼底浮现。
约克茫然地看着赛宗,他的心智早已残破,现有的反应仅仅是对于暴怒之力的窥探。
“对不起,让你承受太多了。”
赛宗拥抱住了约克,也抱住了荆缚痛锁。
狂躁嗜血的荆棘彻底平静了下来,一同平静的还有约克那支离破碎的心。
如同回光返照般,平静之中约克的眼神多出了几分色泽,似乎他的心智短暂地从那绝望的深渊中爬出。
“发……发生了什么?”
约克茫然地发问道,紧接着,汹涌的回忆扑面而来,屠夫之坑内一幕幕的杀戮暴行在眼前闪回,无数破碎的面容挤压满了约克的视野。
猩红的泪水从约克的眼眶中决堤,身子因痛苦剧烈痉挛了起来,如果不是赛宗限制了他的力量,或许他会在噩梦侵袭的
“没有什么,都是梦,”赛宗安抚着约克,“仅仅是梦。”
“是吗?”
约克似乎真的相信了赛宗的话,狰狞可怖的面容居然变得几分祥和。
“是的,约克,你是个善良的人,至始至终你都在坚守你的信条,这其中你或许会犯下许多错误,但错误本身是可以弥补的。”
赛宗将手伸进了约克那残破的肋笼中,一把抓住被无数荆棘缠绕的心脏。
“现在,我将永恒的安宁赐予你。”
说罢,赛宗一把捏碎了约克的心脏,将无数的荆棘从他的胸膛中抽出。
约克的眼神、表情凝固在了那安宁的一刻,他望着幽深的虚空,无助地坠向大地,破碎成无数的碎片,被涌动的焦油吞没。
赛宗低垂着头,荆棘逐渐失去了活性,纷纷收拢了回来,最后变成一颗种子,填补在了赛宗那空缺的食指上。
“他也是夜族,我的债务人,”男人认出了约克的身份,嘲笑道,“你的不死者俱乐部还真是一个垃圾桶啊,什么人都收吗?”
赛宗没有理会男人的嘲讽,面无表情道,“瞧瞧这个世界,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
望向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建筑群出现在了以太界内,它们随着重叠点的扩张而被拖入其中,越来越多的身影显现了出来,他们全然不顾环境的变化,在辽阔的冰原上奔驰,与敌人的刀剑碰撞在一起。
“世界变成什么模样,与我有什么干系,”男人不解道,“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魔鬼啊,赛宗,至高无上的存在,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待收割的资源罢了。”
男人顿了一下,又说道,“不,你才不是我们,你算不上真正的魔鬼,仅仅虚假的赝品。”
赛宗确实算不上真正的魔鬼,他只是一个经过取巧分割后的产物,就算他具备魔鬼的力量,也无法像塞缪尔那样,把魔鬼的力量完整发挥出来。
毕竟,力量与代价是共同的,赛宗只具备了权柄,却未掌握骨髓的本质——原罪。
男人嘲笑道,“你这样的赝品是战胜不了我的。”
“万一呢?”赛宗也清楚地知晓自己作为赝品的一点,但他没有因此消沉,“说不定我押上了全部的筹码,就能击倒你呢?”
“那你尽管试一试吧,赝品。”
赛宗沉默了片刻,许久后幽幽道,“人类之中,有那么一个凝华者至上理念,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
“这个理念和你……和魔鬼们的想法很相像,只是把那个终极凝华者的身份替换成了魔鬼之王罢了。”
赛宗一屁股坐在了废墟上,接下来明明是殊死搏杀,他却一点也不紧张,还一反常态地深思了起来,“那些人以所谓的进化为自己开脱,而你以魔鬼本质的至高无上为自己辩解。”
“我、塞缪尔,其实到了如今,我们还是难以完全理解这种想法,”赛宗自嘲道,“可能是我进化的不够完全吧,也可能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在杀伐,根本没空思考这种事,也可能是我的思想太落后了,是个低劣的家伙。”
“但我不讨厌这份卑劣,正是这份卑劣不断地提醒着我,我最初并不是这副可怖的模样。”
赛宗回忆着,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段无人知晓的故事,又像是在阐述自己不断淡去的梦境。
“最初的我并不是战士、冠军、债务人、选中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的名字叫赛宗……”
在所有熟悉赛宗的人眼中,赛宗一直是个不苟言笑、感情淡薄的人,和伯洛戈那种外表冷酷、内心炽热的不同,赛宗是纯粹的冰冷,从内到外,冻结了所有的血。
可能……可能赛宗曾经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再怎么复杂的情绪,也早已在那千百年的征战中被消磨麻木,再柔软的心,也被打磨的如粗糙的铁块般坚硬。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变成无血无泪的兵器。
直到今日。
直到这一日。
赛宗的眼中突然流出了滚烫的泪水,那是晶莹剔透的,而非是恶臭的焦油。
犹如寒冬般冷而坚硬的表情被泪水融化,麻木已久的情绪逐渐强烈了起来,萎缩干瘪的心脏,也再一次地长出血肉,鲜活跳动,直到冲破桎梏。
“哈……哈哈哈!”
赛宗一边流着泪,一边大笑了起来,悲怆与喜悦交融,这股情绪是如此强烈鲜艳,就连他苍白的本身也被映射的绚烂起来。
伸出双手,赛宗像是要拥抱什么,但却扑了个空,然后他用力地拥抱起了自己,身子蜷缩,仿佛要成为一枚坚硬的茧。
“塞缪尔,我的君主、我的将军、我的挚友,我曾向你发誓,要为你带来永恒的安宁,然而,我不确定我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能让你的心获得平静……”
“但我想……我想无论如何,那一天会到来的。”
赛宗站了起来,他好像在直视男人,又像是在看向辽阔的虚无。
“没错,那一天会到来的。”
自言自语中,赛宗发自真心地笑了起来。
“终有一日,我们都将得到救赎。”
赛宗无比坚决地肯定道。
“终有一日!”
丛生的刀剑撕裂了赛宗的笑容,他如同一具破损的容器,再也无法收纳体内的力量,开裂的伤口与肢体的断面里,充满了尖锐的刺和锯齿般的边缘,无数扭曲的刀剑在他的体内劈砍、旋转,激烈尖锐的鸣响与火共鸣着挽歌。
即便不具备那本质的原罪,此刻赛宗也押上了自己的所有。
源罪武装们拼凑起了暴怒之罪的权柄,赛宗则向他的主献出自己的肉体、意志、灵魂,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去打这最后的一仗。
罪孽的躯骸拔地而起,骇人的戾气纵横全域,那是武器的本质、战争的化身,是集结了魔鬼之力的极致存在。
此世祸恶·永世之役。
漫天的刀剑将那千手千足齐齐斩断、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