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这个阴郁的下午,亚历山大刚刚接见了又一批准备前往法国避难的上流人士,并且给他们签发了必要的文件,在送走他们之后,疲惫不已的他,瘫软在了沙发上准备休息。
而就在这时,他的仆人又给他送来了有人拜访的消息。
他原本想要让对方先等候着,但是听到了对方的名字之后,他改变了主意,让仆人把对方直接带到他的面前——因为,这个访客,正是他的好友安东尼·科瓦尔斯基。
正在一个多月前,安东尼曾经偷偷拜访了他,告诉他自己参加了起义军,还向他索要了援助。
而他也慷慨解囊,偷偷地援助了对方不少手上的武器弹药。
从那之后,他们两个就断了联系,而今天,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和上次见面虽然只隔了一个多月,但是此时的安东尼给亚历山大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了——
上一次,身为大学教授儿子的安东尼文质彬彬,充满了知识分子的气质;而现在,他干瘦,脸色枯黄,因为长时间的行军和疲劳而眼圈发黑,头发也变得凌乱干枯,眼睛里也有着明显的血丝,再也看不到之前的风度了。
…。。
虽然他不想这么形容,但是此刻的安东尼,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
但是,感谢上帝,他至少现在还活着,而且还是全须全尾的……
当然也只是现在而已。
两个人对视着,相顾无言,仿佛谁也不知道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怎样开口。
“安东尼……你还好吗?”最后,亚历山大尴尬地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好不好,你看看就知道了……”安东尼苦笑着回答,“我们失败,我们撤退,但感谢上帝,我还活着……虽然失去了不少战友。”
说起自己的时候,安东尼还有心情苦笑,但说起战友的时候,安东尼的嘴角却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睛里也闪过了痛苦神色,显然,对他来说,之前的经历实在太过于煎熬。
“我听说了,现在情势确实很糟糕。”亚历山大小声回答。
“说糟糕还是你给面子了——”安东尼仍旧苦笑着,“现在他们就在维斯瓦河边,它就是我们最后的屏障,而俄罗斯人已经离它很近了——如果运气足够糟糕的话,他们跨过这条河,就可以来到华沙了。”
亚历山大听得出来,对方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奈而又听天由命的麻木。
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动了动嘴,但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对方。
他能够想象到,眼睁睁地看着祖国再度沦亡,安东尼的心里将会有多么绝望和痛苦。
这种痛苦,越是安慰,恐怕就越会难受。
所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没有安慰,而是又问了对方。
“很抱歉,我现在手上已经给不了什么援助了,而且就算给了也于事无补……但如果还有什么能够帮上你忙的地方,我会帮的。”
说到这儿,他虽然明知道没有希望,但还是再劝了对方一次,“上次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去法国,现在只要你点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还没有等他说完,安东尼就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的朋友,不要再说这个了,我说过,我不会走的……我们已经一退再退,现在华沙就是最后的阵地了,我不会再往后退,只会死在这里!”
亚历山大顿时语塞。
他知道,安东尼会这么回答的。
他会死在这座城市,为那些值得他保卫、或者不值得他保卫的同胞们而死,然后眼睁睁地见证祖国再一次沦亡。
一瞬间,他的眼眶差点流下了眼泪,既为自己的好友,也为这个国家的命运。
那么多达官贵人都在逃跑,却终究还是有忠诚的孩子愿意为她付出性命!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吗?安东尼?”片刻之后,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也许是为了自己明明有波兰的血统却成了法国人;也许是抱歉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去死却束手无策;也许是在抱歉自己在这个国家再度沦亡的时候还发了国难财,成了吞噬它尸体的一员……也许,兼而有之。
年轻的亚历山大还没有完全泯灭良心,虽然他已经有了外交官的自觉,知道该怎样为自己、为国家牟利,但是现在的他,却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消灭掉自己的恻隐之心。
“那就听听我最后的托付吧,我的朋友……”安东尼轻轻地拥抱了自己的好友,“我不能活着离开波兰,但我死后,请把我安葬在俄罗斯帝国之外的土地上,我绝不能再成为沙皇的臣民,哪怕死了也不行。如果有一天我的祖国有幸再度复活,到时候再让我安葬回来。”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然后又笑了出来,“恐怕你也看不到那一天了吧。”
笑着笑着,他又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我会的……我会的……”亚历山大也不禁潸然泪下,然后连连点头,诚恳地答应了好友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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